五分鐘前。
熔巖噴射和突破50字節高速撞擊而去的龍侍不到兩三秒內就將林年帶著沖出到了百米開外,幸免于難的葉勝和13號卻避無可避地受到了余波的沖擊——那因為高溫與激素擾亂的水流,無數漩渦出現在了他們身邊,巨大的力量扯得他們水中的身形東倒西歪的,分不清東南西北。
然而這對于酒德亞紀來說卻是一個脫困的絕佳時刻,誰也料不到會有一只龍類撞破青銅墻壁襲擊他們,13號自然也在這種突發情況下表現得相當麻爪和不堪,在手忙腳亂地帶著人質后退避開那熔巖噴發后,又被亂流卷得整個人風車一樣在水里打旋。
就是在這一瞬間酒德亞紀的左手摸到了腳蹼內側插著的應急潛水刀,抽出刀后想也不想就往身后扎去,隨后大量的氣泡在她背后涌起,毫無疑問的她刺中了13號,雖然沒有命中致命的部位,但也成功扎到了對于潛水來說比較關鍵的大腿側部,也不知道有沒有切開動脈,不然動脈失血也夠他喝上一壺的了。
“媽的!”13號感受到劇痛的瞬間下意識咒罵了出來,手指也摳下了扳機,但槍口卻被酒德亞紀抓住了用力抬向了上面,并且另一只手還按壓住了13號放在扳機上的手指,強迫著他打空這一整個彈匣內的子彈。
巨大的槍聲轟鳴中,遠處的葉勝持槍不斷拉近距離但卻不敢開槍,現在的亞紀和13號簡直像是在跳水下雙人舞,回旋、扭動、交錯,無論他開槍打中誰,被子彈命中的那家伙在這種深水之中必死無疑,他不敢賭亞紀的運氣以及自己的槍法。
“滾啊!”13號拼盡全力一腳踢在了亞紀腰間分開了兩人的距離,而在最后的時候他忍住腰部的痛苦和氣體栓塞帶來的壓力失衡,一手扯住了亞紀背后黃銅罐的安全繩想要把這玩意兒給帶到自己身邊來。
亞紀抽刀想要直接給13號的手臂上開個血口子,但13號在這種危機的時刻居然頂住了壓力失衡帶來的兩眼發黑、呼吸困難等癥狀,爆發出了巨大的力量一把抓住了亞紀的手腕,肌肉收縮后爆發出的力量竟然直接將亞紀的腕骨捏碎了。
劇烈的疼痛像是二氧化碳上頭一樣沖上頭頂,亞紀慘呼一聲想要抽回手,鋒利的潛水刀直接劃斷了繃緊的安全繩,黃銅罐像是陀螺一樣被兩邊發力的繩索抽了出去!
兩人唯一的聯系斷開后飛速分開,葉勝毫不猶豫抬槍就準備射擊,但視線對上13號的臉龐時他整個人卻驟然像是被雷劈到一樣震住了,原本放在扳機上的手指居然沒摳得下去。
槍口像是被空氣凝固住了,葉勝一動不動,眼睜睜看著這個男人像是溺水的旱鴨子似的,手腳并用地往下面逃竄,笨拙地劃著水向之前龍侍撞出的巨大豁口游去,離開了青銅城,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片刻后,他整個人打了個哆嗦,像是涌起了一股惡寒,眼中全是不解和畏懼,像是無法了解13號身上出現的那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變化,也無法了解他在那一刻渾身結冰無法動彈的緣由。
‘蛇’全部蜷縮回了他的腦海中,言靈沒有解除,但它們卻不愿意離開,像是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物。
13號脫出了青銅城,從青銅城的側下方游出,背后的城市在水下轟隆得如同云聚的暴雷,但他現在卻什么都聽不見了,傷口的劇痛,壓力的失衡,以及氧氣的泄露無時無刻地在折磨著他,他唯一能保持的念頭就是離開、逃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他想活下去,無論怎么樣都想活下去。
這個過程中他壓根本沒有注意自己被致命的槍口指住,只要葉勝扣動扳機命中他,他就會沉底睡在這座古城中成為那一堆骸骨的一員,沒人關心一個獵人的死活,因為意外橫死總是他們這行人的宿命。
可就如其他同行,乃至網站對他的評價一樣,13號的運氣很好,他的運氣一直都很好。
游入黑暗的深水之中,因為壓力失衡的他呼吸困難,整個人感覺在死亡的威脅前徘徊,黑暗像是潮水一樣襲來,淹沒了他的手足,也淹沒了他的五感。
隨之襲來的是寒冷,無邊的寒冷,離開了青銅城內以為言靈加溫的熱水后,破掉的潛水服內被注入了冰冷的江水,像是有無數只手在擁抱它,撫摸著他的每一寸肌膚,然而他并不喜歡這種感覺,畢竟這些手的主人不是紐約脫衣店里舞娘,這些手的主人叫死亡。
自己要死了?
他每天都在想這個問題,現在又像是第一次的想起這個問題,心里泛起的是恐慌和害怕,他以為自己涉入這行內從一開始就做好了準備,但現在看來他從來都沒有做好準備。
沒有人能在死亡面前從容,誰也不行。
茫然之中他奮力地滑動著手臂向前游,腰間疑似傷到內臟的傷口因為寒冷而越發麻木了,這是好事,但如果隨著傷口一起麻木的還有全身的話,這可能就是喪事了。
13號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往哪個方向游,但他只知道自己必須游,他極力的睜大眼睛但卻什么也看不見,力氣在一寸寸消失,死亡也越來越接近他了。眼前的黑暗,耳邊嗡嗡的水音,他大口呼吸氧氣罩里的空氣,在茫然之中他的情緒居然開始漸漸平淡起來了。
按照現在的情況來看的話,他應該看走馬燈了吧?回顧人生的一切然后慷慨赴死...可他沒有什么人生可以回顧,死亡也似乎沒那么慷慨,被小姑娘一刀扎在腰子上大出血死,怎么想都有些悲催...
在這種時候13號的腦子里居然還在想有的沒的,他覺得自己一定是被那個打《星際爭霸》的好友爛話給傳染了...不過這樣也好吧?起碼不會死得太難受,在爛話中寫上句號說不一定還能搏個搞笑人物的定位而不是隨處可見的被反殺的反派雜魚。
思緒漫無邊際的飄,這個時候13號耳邊居然還真響起了一些聲音,那應該是人聲?就像是熬夜之后耳邊忽然響起的熟人的聲音,那朦朧的、本不應該出現在百米水深之下的呼喚聲...
“所謂棄族的命運,就是要穿越荒原,再次豎起戰旗,返回故鄉...”
“也許我們會死,但不要害怕,康斯坦丁,死并不可怕,那只是一場長眠。”
“你是很好的食物,康斯坦丁...可如果吃掉你,那樣就太孤單了,幾千年里只有你和我在一起。”
“與其孤獨跋涉,不如陷入沉眠,千年后我們醒來,跋涉萬里,終會回到我們的故鄉。”
這是在搞什么...?
13號發黑的雙眼前閃過了一些發亮的片段,那些片段是他從未見到過的,無論是在過往的人生中,還是電影和電視劇的片段里,他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畫面。
在畫面里有兩個白袍著身的男人,一大一小,他們站在峭壁之上俯瞰遼闊的三峽和長江,春風從山的那邊吹來卷起了他們素色的袍,兩人牽著手,看著天下,眼里卻只有彼此。
拉風的臺詞,裝逼的俯覽眾山小,為什么他的跑馬燈會是這種怪東西?
13號腦子有些混沌,用力呼吸卻只覺得肺部緊縮,看起來壓縮氣瓶里的空氣也快用完了,現在他還在四十米的巖層下,他應該馬上就要死了吧?
聽說溺死是最痛苦的死法,也真是倒霉,不過自己只要不摘下氧氣面罩大概只會死于缺氧?缺氧死和溺死哪個更慘一點?如果是前者自己要不要把面罩給摘下?
渾渾噩噩,13號眼前的畫面更加真實了,越去看,那種臨場感就越為真實,像是曾幾何時,他真的站在過那片山崖上吹著浩浩的風,整個人像是要飛起來似的,乘風登仙。
在他手邊牽著一個半大的孩子與他一樣閉眼感受著那飛似的舒適感...那個孩子是誰?他什么時候認識的對方?為什么那個孩子看著自己,眼里只有自己。
“哥哥...”
有人在他耳邊喊。
哦,原來他是自己的弟弟啊。
13號想。
腦袋里忽然就像是想通了什么,但下一刻一聲悶悶的雷聲響起,同時無數的畫面堆積擠壓在了一起從他眼前一閃而過,他來不及去看,只覺那些畫面里涌出了一股亙古的、宏大的莊嚴氣息,讓他無比的親近又敬畏,但他更為熟悉的還是藏在一切之下的那股清冷的...孤獨感。
哥哥。
都在那聲哥哥里,叫他的人是那么的孤獨,像是被遺棄的小狗,隔著一條大雨的街望著你,質問你為什么不要他了。
大雨磅礴打在了臉上,震耳欲聾的雷暴聲將他從渾噩中一把拽到了現實里!
“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長江的岸邊上,平躺在濕冷江灘上的13號抬起手扯掉了自己的氧氣面罩,在竭力的呼吸中胸腔突起,像是要把所有的空氣注入肺部內,一邊吸氣一邊咳嗽,咳嗽時缺氧的痛苦又讓他迫不及待地繼續吸氣...
暴雨澆在他的身上,13號看著烏云夾雜白光的天空,又看向兩岸的三峽的高山,有些愣神。
他居然回到了岸上,回到了一百米水深之上的長江岸邊。
他勉強地站了起來捂住了腰間的傷口...可能是水壓的緣故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傷口居然不再流血了,但他還是能感受到一絲幻痛。
自己是怎么上來的?
他不知道...也許是幸運?可這已經不是幸運能解釋的問題了。
但無論如何,他到底還是“幸運”的,從必死的環境里掏了出來,但不知原因。
死亡帶來的心有余悸讓他只是看了遙遠處江面上的摩尼亞赫號一眼,就放棄了再深入其中的念頭,轉身蹣跚狼狽地走進黑色的夜里,不再回頭...他像是在躲避著什么東西,向黑夜里逃,既然選擇要逃了,那就逃得遠遠的,一輩子也不再回來了。
江水之中卷起了水流,熔巖色的微光一閃而逝,直到13號的身影消失在了黑夜之中,那一道嶙峋堅硬的黑色背脊才劈開水面,下沉了,轉瞬即逝消失不見。
水下,青銅城。
13號離開了,那種不詳的感覺逐漸結束了,葉勝僵持在原地許久,無疑在這段時間中他也錯過了很多東西。
“亞紀!”葉勝看向向下飄的酒德亞紀,想要去救援,但酒德亞紀卻捂住扭曲的手腕忽然調轉方向開始下潛。
葉勝驟然扭頭看向亞紀的下方,那被安全繩抽飛的黃銅罐受重量影響不斷地下沉,而好死不死的,在他下沉的方向正好因為青銅城的變動開啟了一道通往別處的口子,葉勝只模糊地看見那入口后是一片巨大的,螺旋結構的青銅空間,像是由青銅鑄造的圖書館?
酒德亞紀周邊涌起了水流推動她更快一步去接近黃銅罐,但黃銅罐卻依然墜入了那入口之后,青銅城的變動讓這個入口在形成之后又快速消失,她卯足了勁兒想要鉆進去找回黃銅罐,但就在這個時候她忽然被人往后拖拽了一把扯開了。
一道黑色的影子從她身邊插過,拉扯她的同時借力往下沖刺游去。
他們在相交錯的時候視線交接在了一起,亞紀見到了那雙淡金色的黃金瞳里充滿了無奈和苦笑...簡直就跟上一次一樣。
“拜托了,這次就讓我贏一次吧。”
‘蛇’重新構建了他們兩人的無線電,酒德亞紀只聽見他這么說。
酒德亞紀還記得。
無論是在魔鬼窟還是在索馬里海,當導師丟下那枚硬幣掉進波濤洶涌的海水中時,葉勝總是顯得那么信心滿滿,對著身邊的亞紀做鬼臉嘲笑她腿短一定贏不了自己。
那時亞紀也總是不回應她的挑釁,努力地去找到硬幣奪得屬于自己的晚餐,等著那只可憐巴巴的小狗涎著臉過來要塊肉吃。
亞紀記得自己總是在贏,德克薩斯到弗羅里達,索馬里到加勒比,她總能找到硬幣,就如導師說的那樣,她是天生的游泳健將,就算不是混血種,也能在奧運會的鐵人三項上替自己的國家贏得金牌,她每每也自謙自己沒有導師說的那么優秀,奧運奪冠的事情還是等自己的家鄉改善一下東京灣的水質問題再說吧...
每每這個時候她就會驕傲地看向比賽之前說自己壞話的葉勝,葉勝也只能憋屈地在水里繼續懲罰性訓練,余光看到他時從自由泳換成仰泳也要向她做個鬼臉...簡直就像個幼稚鬼。
最后一次的訓練她還記得是在索馬里海,往常要么輕松發現,不然總能在最后關頭找到的硬幣怎么找不到了,就算訓練的最終獎勵是成為導師的真正學生,她也只能在氣瓶達到危險數值的之前上浮。
她本以為葉勝提前找到了硬幣終于贏自己一次了,可就在她浮出水面之后卻沒有看見葉勝得意洋洋的表情才知道那個大男孩還在下面。
...其實從一開始就并不看重這些所謂的前程和獎勵,每次鼓起勁兒去找硬幣只是為了氣一氣葉勝,看他可憐巴巴來讓自己分點晚餐給他,前程這種東西重要嗎?
對別人來說,或許吧。
可對她來說有些東西真的沒有想象中那么重要,可能她近年來唯一執著過的事情就是畢業進入執行部之后的分組吧?為了分組的名單她擔心的一晚上沒睡得著覺,相反據說葉勝倒是為了慶祝畢業在學生會喝了一晚上的酒,沒心沒肺的。
讓亞紀知道后生了一晚上的氣。可是第二天看見自己的搭檔臉上那個熟悉的壞壞的笑容的時候,一切好像又都不是那么要緊了。
他說:你是不是昨晚偷偷急得要哭了?她說:嘿,離我遠一點,大熊貓!
在深水區找到那個男孩時,他已經快缺氧了,小口小口地呼吸著空氣,壓榨著自己的肺部和身體。
在他即將缺氧昏厥的時候,亞紀把氧氣面罩遞給了他,扶著他上浮,就像每一次摟住他的后背一樣,而直到離開之前他的視線也一直是盯著水下的,似乎還是在執著那枚找不到的硬幣。
事后導師狠狠地訓斥了葉勝,誰也沒有得到導師的認可,獎勵自然也做了空,可亞紀卻格外的開心,但她卻發現葉勝卻是裹著保暖的毛毯坐在沙灘邊上看著起伏的海浪一直發怔,在一旁她沉默不語,以為自己激起了男孩的勝負欲,覺得有些愧疚。
她安慰他不要太在意輸贏了,以前自己一直贏只是運氣好而不是實力好。
但葉勝在最后只是說,原來,這一次水下根本沒有硬幣。
她說下次吧,下次你一定會贏我的。
他說好。
那么就是這次了。
“葉勝!”
她看著葉勝頭也不回地向著黃銅罐墜落的入口游去,沙啞地吼出了他的名字,在這一刻她忽然就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比如葉勝的言靈是“蛇”。
比如“蛇”在水下擁有完美的傳導性質,可以延伸到一公里的探測范圍。
比如“蛇”對金屬類的優良導體向來都很敏感。
比如那一天導師可能真的沒有丟下那枚硬幣,后來她聽說導師曾經只有過一個學生,而那個學生因為深潛的任務永遠留在了一座龍族的遺跡里,之后幾十年導師總是在海上孤身一人。
比如葉勝在找硬幣的測試上從來沒有贏過,贏的人永遠都是她。
而又有太多的事情他沒有去想明白,也來不及想明白了。
入口消失了,葉勝也隨著黃銅罐一起消失在了墻壁之后,在最后一刻青銅匣子被擲了出來,亞紀撲到了墻壁上,左手握拳奮力地錘擊青銅墻壁,右手無力地垂在身邊在水中發出了低低的悶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