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這個時候你該怎么辦?”
“不,錯了,不該動象。你比我多一個兵,雖然是疊兵,但勝在位置好,能支持其它棋子在f6點的進攻,但我有雙象優勢,如果你不解決這個問題這把想贏還是會有些麻煩的。再想想該怎么走?”
“的確,你的象在我的馬的嘴里,但你現在正確的做法不應該是去急著救你的象,有些時候撤退并不是最好的選擇,圍魏救趙或許也能緩解必死之子的壓力。再想想該怎么做?”
“對了,動馬和兵配合準備吃象,你還是記得之前我說的,這局的優勢在于我有雙象,只要破開其中一象,我的皇帝就空門大開了,所以我不得不回防。”
國際象棋棋盤上,兩只纖細冷白的手一前一后不斷地對棋子進行著挪移搬動,在和室的正廳中,林弦和繪梨衣對坐在矮桌左右,身下是鵝黃色的榻榻米,在矮桌上嶄新的國際象棋局勢看起來錯綜復雜,但在兩人的眼中卻是每一個子的位置和意義都凜然于心。
這是一場教學局,林弦對繪梨衣的教學局,沒有太過敵意的針鋒相對和勝負心,兩邊都是抱著教學和學習的心態在玩,每一步棋都要思考很久,每當繪梨衣陷入死局的時候林弦就會出言點撥,將必死的棋局盤活于是又是一輪斗智斗勇,原本開場七八分鐘不到就可以結束的棋局硬生生下了一個小時更多。
在榻榻米邊上,有一個男人跪坐在那里,一言不發地看著正廳中棋局上的對弈,觀棋不語真君子大概說的就是他這種人了,從進入這個房間坐下后他沒有發出哪怕一點聲音,就算呼吸聲都是那么微不可聞,就算視線注意到了他坐在那里各種跡象都會讓你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那里其實根本沒有坐著一個人。
林弦和繪梨衣都沒有在乎他,就像是故意無視了這個男人一樣,整整一個小時的棋局,屋子里只有林弦的說話聲和碳素筆在筆記本上沙沙作響的寫字聲,這個場面倒是有些像小孩子的時候跟家長置氣,在家長面前堂而皇之地走過去或者坐下,自己玩自己的假裝無視掉惹自己不開心的大人。
蠻幼稚的,但也意外地好用,省下了很多不必要的尷尬對話。
在這場斗氣游戲中作為大人,源稚生其實是自覺理虧的,如果不是他那一通電話,現在這兩人應該還在大阪的通天閣欣賞夜景,亦或是環球影城里逛侏羅紀公園的主題樂園玩耍,而不是坐在源氏重工的隱藏樓層中下國際象棋。
不過比起嚷嚷著要出去玩,或者想盡辦法跟他斗智斗勇再度離家出走,下國際象棋似乎算得上是十分省心的打法時間的方法了,而且總還比打游戲來得更有育教意義,起碼以前自己想要教繪梨衣下圍棋的時候繪梨衣可是直接把游戲手柄丟自己臉上了,就差把“要么打游戲要么出去”幾個字寫在那張冷冰冰的小臉蛋上了,現在倒是沒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還能有一個人能讓游戲成魔的上杉家主把閑暇時間的注意力暫時從游戲轉移到棋藝類來。
源稚生靜靜地看完了這一場教學計劃,他對國際象棋只能算略懂,知道規則但卻不知道更深一籌的各類討論的戰術,可就這么一場教學棋看下來就算不太懂棋他也能敏銳地察覺到坐在繪梨衣對面的這個年齡跟自己差不大多的女孩是個象棋高手。
雖然他不懂什么是西西里防御、匈牙利防御或者后翼棄兵,但從一些中盤焦灼時的戰術安排,譬如閃擊(走開己方中間的某一個子,給后面的遠程棋子(后、車、象)敞開線路,達到攻擊對方的目的)、一擊雙子(一個棋子同時攻擊兩個棋子,被攻擊方不能兩面兼顧)、引入等等可以看出,這個女孩既對大局有強大的掌控力,又在細節中擁有無數值得稱道之處。
他有種直覺,就算拋開國際象棋來看,只論大局觀和戰術安排,這個女孩必然也是少有的良才精英...這種直覺來得很沒有道理,但從以往的經歷來看他的直覺從來沒有出過錯。
拋開輝夜姬提供的資料,源稚生是曾經未曾與這個名叫“林弦”的女孩見過面,在真正見到真人的第一刻起,他卻是一眼就猜到了對方的身份,不是因為面容姣好近似的緣故,而是因為對方身上一股令他熟悉的感覺,一股在那個男孩身上能感受到的同樣的感覺。
他不知道該具體怎么去描繪這種感覺,硬要去形容的話只能說無論是那個男孩還是這個女孩,都給人帶來了一種散漫卻又認真的平和...對于生活的平和,努力而又充滿期待感地活著,并且還會去活出不一樣的異彩出來。
希望平和而精彩的生活,挺矛盾的樣子,但這也的確是源稚生在這個女孩和那個男孩身上感受到的東西。他對人的直感一直都很準,上到本家的忠良,下到兇狠的奸惡。可于女孩,于男孩,他卻沒法感覺出善、惡這種東西,這也是他自始至終無法真正明確對那個男孩的態度的原因。
“吃象,我進子,我先你一步將軍。”棋盤上林弦推進棋子,“erii插n,你輸啦。”
繪梨衣低頭注視著棋盤很久,執筆寫道,“為什么我會輸?”
“在棋局到中下盤時你的場上留下了雙兵,這對進攻控場的優勢很大,所以你的注意力就只集中在雙兵上打了,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把他們當做誘餌,或者舍棄其中一個,獨留一個攻入腹地配合其他棋子逼王。放不下才是你輸掉的原因,下次下棋的時候思路和眼界打開一些才能看到更遠。”林弦說。
“知道了。”繪梨衣寫道。
她盯著棋局記憶了老一會兒,才慢慢將所有棋子復位,在擺完棋后林弦并沒有急著再開一把棋局,在放下皇帝一子后,她扭頭看向了這個房間里一直隱身的第三人,微笑著問,“如果我們不搭理你,你就會一直做到飯點時再離開嗎?繪梨衣的哥哥?”
“到了飯點后會有人將飯菜送到正廳,并不需要我特地離開。”在聽見女孩的問話后,一直安靜沉默的源稚生微微頷首看向了她們。
“你這哪里是哥哥,你這簡直是典獄長,難怪林年一直說繪梨衣在家就跟坐牢一樣。”林弦笑著說,“你平時都是這么看著你的妹妹的嗎?”
“執行局公務繁忙,可能在平日里我并不會像今天一樣一直待在這里。”源稚生說。
“今天有什么不同?執行局放假嗎?”
“他之所以同意在大阪跟本家接觸,代替執行局行動緝拿犯人的主要原因之一是我親口答應了他,在他不在的時間里,你和舍妹不會有任何安全憂患。”源稚生說,“換句話說,他認為只要我在你們身邊,你們就是安全的。”
“我感覺你跟我弟弟的關系應該不是對手,而是朋友,從某種角度來看你們之間還蠻有相同點的。”林弦說。
“同性相斥,性格相同并不代表著可以成為摯交。”源稚生隨口就摁死了這疑似組CP的發言,又抬頭細細地看了幾眼林弦說,“就如你跟他一樣,你們的性格其實也并沒有太大的相同點,真正融洽的關系是互補的,恰如陰陽五行說當中的木水交融,金火熔煉。”
“你蠻有意思的。”林弦看了源稚生一會兒后忽然笑了,“在見到你之前,從林年和繪梨衣的一些描述交談來看,我一直以為繪梨衣的哥哥會是一個古板、認死理、階級觀念根深入骨的典型的執拗日本人,但現在看起來算是我先入為主了,我得向你道個歉。”
“那或許我也該向你致歉。”源稚生搖頭淡淡地說,“在知道本部的‘S’級有個姐姐的時候,我一度也以為你應該是自傲、自戀、護短以及蠻橫不講理的女人,但看起來我錯了。”
繪梨衣見到自己的兄長跟林弦聊起來了,十分懂事地沒說話,坐在棋盤前自顧自地玩著棋子,耳朵卻豎得很尖細細地聽著他們的對話,也不知道是真的感興趣還是蔫壞地想要把有趣的對話記下來,之后給沒在場的第四個人打小報告。
“我聽林年說,作為繪梨衣的哥哥,你也是這個蛇岐八家的號令人之一?”林弦拿捏著白色皇帝的棋子問。
“本家的號令人自始至終只有大家長政宗先生一個,我只是作為麾下披荊伏櫪的犬馬,只待有朝一日大旗揮下后沖鋒陷陣、殺身致命罷了,即使是八姓家主之一也不過一員死將當不得號令人。”源稚生說。
“你們日本人階級制度果然挺重的,這一點表現在日本秘黨的身上尤其嚴重。”林弦感慨道,“我只是想問作為八姓家主之一,你在蛇岐八家內應該有足夠大的聲音吧?”
“如果這個問題的本質是在于繪梨衣以后活動的范圍,我只能說這一點我無權更改。”源稚生輕聲說道。
作為在黑道上摸爬滾打了數十年的人,林弦只是起了個頭他就猜到了對方話里藏著的意思,觸碰到了禁忌他自然在對方還沒引出由頭之前就把話題殺死了。
“八姓家主中只有唯一一個聲音,那個聲音的發起者被你們叫做大家長么...請問現在本家是哪位家主做家長?”
“橘家,政宗先生。”這一點源稚生是可以說的,只要在本家內隨便問問就能得到答案。
“之前我和繪梨衣被你接走時我聽見了你身邊那個漂亮的秘書稱呼你為‘少主’,我可以理解為你口中的‘政宗’先生跟你有血緣關系嗎?”
“你誤會了,政宗先生是我父親之友。”
“但你的身份還是‘少主’,這代表著如果沒有其他的‘少主’大概你就是下一任八姓家主的話事人了。”林弦說。
源稚生并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林弦看著他的臉,沒從那張俊帥的臉龐上找到驕傲或者竊喜的痕跡,平靜的眼眸中也只有平靜,沒有其他冗雜的情緒。
“坐著也是坐著,挺無聊的,坐過來吧,陪我下一把棋。”林弦輕笑著搖了搖頭,示意繪梨衣挪開位置,后者也聽話地起身站在了一旁屈膝跪坐下。
源稚生看著不遠處垂眸看向棋局的林弦微微頓了一下神,因為不知道為何,他居然在這一瞬間從這個女孩身上找到了政宗先生的影子...醒神寺大雨屋檐下棋盤對面黑羽織的老人也曾是這么說的,說稚生,難得今天雨很大,過來陪我下一局棋吧。
蛇岐八家里沒人敢這么跟少主說話,也沒人會因為無聊而讓少主來配自己下一把棋。面前這個女孩是知道自己身份的,算不得不知者無畏,但她卻依舊與自己相處得那么寧和和閑適,就連他都被這種自然的感覺浸沒了進去,沒有感覺到有絲毫不對的地方,好似他和女孩本就是地位相同的舊友...或許這就是那個男孩的姐姐真正別具一格的地方吧?他只能這么想。
源稚生起身過去,棋盤旁的繪梨衣雙手放在膝蓋上扭頭看向了別處,沒有與走過來的他視線相接,大概還在斗氣中,一側的林弦看了一眼繪梨衣又看向走來的源稚生笑說,“被妹妹討厭的感覺怎么樣?”
源稚生迎著林弦調笑的目光搖頭,“以前在忘記給她帶新游戲卡帶的時候也有過這種情況。”
“現在的事情可比游戲卡帶嚴重多了啊,之后不費點心思是哄不回來的。”林弦將桌上的圍棋收了起來。
“不是要下棋么?”源稚生看著收起棋子的林弦微微一頓,抬頭問。
“下國際象棋欺負你了,雖說我也是學了沒多久的,但好歹經常跟曼蒂和林年這種高手玩,而且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在這種雜物上學得特別快,基本上每個幾天就能徹底精通遠超常人了,算得上是一種天賦異稟...學院里的那些教授和導師在知道這件事后都以為我在3E考試時諾瑪看走了眼呢。”林弦悠悠地把圍棋收到了桌下。
“你不是混血種。”源稚生聽出了林弦話里隱藏的一些信息。
“當然不是,我聽說你們這邊的人工智能是另一套有別于諾瑪的系統,在你們那位的檔案里沒有我的記錄嗎?”
“有,但并不完善,只有最基礎的個人信息...里面的確沒有提到過你的血統評級。”源稚生看向林弦像是想看出什么更深的東西。
“看起來本部對我保護得很好啊,算是托了林年的福吧。”林弦在桌下搬出了新一套檀木盒裝的棋子,在源稚生微微抬首的反應下說,“在學院里我們大多都玩的是國際象棋和圍棋,但在日本你們的通行棋種應該是這種名為將棋的東西吧?”
看著林弦打開了棋盒露出了里面熟悉的尖端鐘形的棋子,飛車、王將、角行、桂馬一一取出擺放在木色方格的棋盤上,源稚生忍不住輕輕挑眉,“你會將棋?”
“來日本旅游前飛機上通過旅行手冊了解過一些基本規則,比如金將只能前不能斜后退這種走法,以及開場二十只棋子的擺放位置這種基礎到不能再基礎的知識。”林弦一一地把棋子擺好,執棋的手法也相當的稚嫩能看出并沒有任何將棋的經驗。
“我7歲在小學社團接觸將棋。”源稚生看著她擺棋的動作沒有動。
只是簡單的一句話,源稚生就委婉地表露出了自己將棋的棋力,作為混血種只要不是天生殘疾,大抵腦子都是夠用的,在棋類上只要鉆研時間夠久怎么都會超于常人一些,而7歲接觸將棋,在之后日子更是無數次打發時間研修過的源稚生在將棋的領域里也算是難得敵手的強者了,更別提到現在不少時間還會跟大家長政宗現實切磋棋藝。
如果說國際象棋之于曼蒂,那么將棋之于源稚生,這種說法算是完全無錯的。
“我不是說過了嗎,不知道為什么的原因,我在雜物上學什么都很快,圍棋也好,國際象棋也罷,那到了將棋應該也是這個理。”林弦看著源稚生面前雜亂一堆的棋子淡笑說,“怎么樣,繪梨衣的兄長,要不要打個賭,我們下一個小時,一個小時以后如果我輸你一把,我就向你保證我會勸林年以后再也不私自帶繪梨衣離開你的視線,對于繪梨衣的事情我們絕不會再插手分毫。”
“很有意思的賭約,但你只說了一半,還有另一半。”源稚生并沒有直接答應下來,雙手放在膝蓋上平靜地看著棋盤對面的女孩。
“如果我贏了,那就麻煩你招待我們三個人在醒神寺吃晚飯吧,聽說那里風景很好...當然晚飯一定要特別豐盛的那種,可不能用粗茶泡飯來敷衍我們。”林弦頓了一下,露出了一個微笑。
源稚生一時間忘了說話,看著這個女孩沉默了數秒,然后垂首,似乎在思考什么。
女孩也耐心地等待著他的回應,直到最后他才最后抬頭,做下了決定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