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嘆了口氣,隨即道:“至于你其他幾個成年的兄弟,行為也多有不彰。”
他而后深深的看了李秀榮一眼:“朕年富力強的時候,總是覺得人的能力最緊要,可如今方知,人最需的是德啊。若是德行不好,留在身邊,只是隱患。朕思來想去,便想到了你,你是公主,天潢貴胄,打小起,就不愛爭寵,也不喜邀功,安安分分,規規矩矩,下嫁給了陳家,也是乖乖巧巧的相夫教子,沒有做令皇族蒙羞的事。所以朕非要借用你不可。這鸞閣…就是三省之外的新省,用來做什么呢?是用來拾漏補遺,看看這三省執政,有什么缺失,看看政令是否有可以修補的地方。”
“不說其他的,就說六部吧,朝廷設了六部,可是朕發現,六部已經不足以治理天下了,禮、兵、吏、刑、工、戶,各部之間,職責不明,總會發生一些邀功諉過的事。不說其他的,這股票交易所,每日這么大的交易量,誰來管理呢?讓戶部嗎?戶部懂這些嗎?再有,這么多的作坊,難道朝廷也將他們視而不見?需要有一個完整的策略啊。若是六部管不上的事,就讓鸞閣來管吧。這些事,陳家比較熟悉,可陳正泰是個懶惰的人,朕思來想去,也只有秀榮出面了。你是公主,朕就敕你為鸞閣令,與中書令、門下令等同。”
李秀榮聽著,一時竟不知該怎么回答好。
她沒想到,父皇給與自己的職責,比自己想象中還要重。
六部管不到的,都在鸞臺的轄下。
這鸞閣令,豈不也成了可以和房玄齡這些人平起平坐的人?
只是…自己只是女子。
雖然大唐沒有什么太多的男女妨礙,某種程度而言,女子幕后操控的事屢見不鮮。
關隴貴族出身的人,哪一個不是,當初的隋文帝楊堅,見了自己的妻子都害怕呢。又如當今的宰相房玄齡,那更是天天被夫人各種收拾。
至于李秀榮的那些姑姑們,就更不必說了,一個個都如虎狼似的,在外頭比她們的丈夫要威風的多,沒一個是省油的燈,個個都將她們的夫家吃的死死的。
可李秀榮還是有些慌:“父皇,兒臣…”
李世民擺擺手:“朕知道你又要婉拒,說什么不能勝任的話。不必怕,不勝任也不打緊,朕取你的德行,至于才干,可以慢慢的磨礪,這世上有誰是天生便什么都能擅長的?正泰,你也勸一勸。”
陳正泰一時不知該怎么勸好,只好干笑道:“若是陛下不怕事情辦砸了,兒臣倒是沒什么意見。”
李秀榮踟躕道:“只是兒臣若是每日來鸞閣,那繼藩怎么辦?”
李世民道:“繼藩自有良師教導,他年紀不小啦,不可能日夜跟著你。”
李秀榮唏噓著,她的性子,便是如此,此時竟不知該如何拒絕。
李世民見她不回應,便笑道:“既然如此,事情就這么定了,這鸞臺,暫時就定在武樓吧,明日朕便讓人,將武樓修飾一下,你能為父分憂,為父很欣慰。”
李秀榮只好道:“兒臣遵旨。”
當日夫婦二人出宮,李秀榮不由道:“真是奇怪,父皇為何這樣做呢?”
“武珝不是已經說了,陛下這是對許多大臣失望了,他在謀劃和布局。”
“可為何是我,我還是不能明白。”
“我也不明白。所以這就是為何,陛下是圣君的緣故,若是人人都明白,傻子都知道他想干啥,那還叫什么圣君。”
李秀榮居然覺得有理:“只是這鸞閣的事,我卻不懂。”
“這無妨,可以先將武珝調到你身邊,做你的女官,給你出謀劃策,我想…她一定會有主意的。”
“武珝?”李秀榮不禁道:“她有這個能力嗎?何不從朝中調人呢?”
陳正泰自信滿滿的道:“你放心便是,這世上再沒有人比她更擅長此道了。當然,她只是協助你,你不能事事都依賴別人,畢竟你才是鸞閣令。”
“我自然知道。”李秀榮頷首。
侯府。
侯君集來回在堂中走動。
他內心的焦慮,此刻已讓他臉色越來越凝重起來。
陛下突如其來的動作,令他生出了一種無法言喻的恐慌。
當初陛下對他的栽培,侯君集認為將來自己必定是輔政太子的主要人選。讓他一個將軍任吏部尚書就是明證。
他甚至認為,將來輔政大臣的班底里,應當會有長孫無忌,還有自己,當然,還可能添上一個陳正泰。
可是,自己比長孫無忌年輕許多,那時的長孫無忌,十之八九已是老眼昏花,雖是位高權重,卻是不足為慮。
而至于陳正泰,他并沒有真正進入朝廷,只是皇親國戚,這朝政和軍政,十之八九是落在自己身上。
可現在…固然陛下沒有因為李祐的事而懲罰自己,可顯然…滿盤皆輸了。
他越這樣想,越覺得煩躁。
聽聞陛下特意修書給長孫無忌,專門借了長孫無忌一貫錢。
這是什么意思?
難道是陛下故意借這一貫錢,有皇家欠長孫家錢的意思,意思是,滴水之債,涌泉相報?
可顯然…陛下沒有朝自己借,因而…長孫無忌應當還是地位穩如泰山,可自己…已被放棄了。
再有,陛下又令遂安公主入朝,這是破天荒的事,這大唐,居然多了一個鸞閣令,雖然滿朝文武認為,區區一個遂安公主,她完全不懂政務,不會成什么氣候,也不可能對三省造成什么威脅,所以……不需堤防。
這朝中是熱議了一下,也有人上了奏疏表達了自己的不滿,不過這風頭,很快就過去了。
可對于侯君集而言,就不一樣了,陛下召遂安公主,顯然也有…以陳家輔政的意思。
而自己…什么都沒有了。
這么多年來,多少個日夜,立了這么多功勞,可到頭來…
他覺得自己渾身冰涼,陛下的心思,太難測了。
李秀榮在三日之后,隨即便到了鸞閣。
這鸞閣原本是武樓改成的,門口換了招牌,李秀榮入內,身后跟著武珝。
武珝是以女官的身份進去,其實這女官說穿了,只是地位高一些的仆從而已,這兩個女子落座,早有宦官給他們準備好了茶盞。
李秀榮坐定之后:“這里沒有佐官、文吏嗎?”
“陛下說了,殿下想傳喚誰,直接讓奴等去傳喚朝中諸相公便是。”
武珝笑道:“這樣也好,免得被掣肘,我們到時自己挑選一些干吏。”
李秀榮頷首,她落座之后,便瞥了武珝一眼:“東西帶來了嗎?”
“帶來了。”李秀榮自袖里取了一份章程。
李秀榮便道:“這幾日辛苦了你。”
武珝便回答:“不敢。”
而后將章程送給宦官:“拿去三省,交付三省議定。”
宦官沒想到,這兩個女人剛剛上任,就已做了準備,哪里敢怠慢,便匆匆忙忙的去了。
李秀榮和武珝則端坐著喝茶。
李秀榮瞥了一眼國色天香的武珝,面帶微笑:“這擬定章程的事,你從何處學來,還有,你似乎對政務很是嫻熟…”
“師母,我經常要看邸報的,作為長史,怎么能對朝廷漠不關心呢,這邸報看的多了,自然也就輕車熟駕了。”
只…看多了邸報…
李秀榮道:“你的恩師一直夸獎你聰明,想來一定有過人之處。”
武珝抿嘴一笑:“不敢。”
她在師母面前,還是很乖巧的樣子,顯得很拘謹,不敢有任何逾越禮法的言行,李秀榮不做聲的時候,她便也在一旁沉思,什么時候李秀榮詢問她,她便對答如流。
門下省,政事堂。
三省宰相們聚于此,此時已炸了鍋。
“一開始就想要自己征稅,這還了得,這是戶部的事…”杜如晦顯得很不滿,他對于這個鸞閣,是漠視的態度,認為不過是陛下心血來潮的產物,等到李秀榮厭煩了,便會乖乖回去相夫教子她們能懂什么國政,自己活了大半輩子,還沒全明白呢。
可哪里想到,鸞臺一早就送來了章程。
這章程很嚇人,認為當下的稅制已經不合時宜,尤其是工商的稅賦,十分原始,還處在十抽一,各處關隘卡要的地步。
這種混亂的稅制,直接導致許多稅賦浪費在了地方官吏之手,沒辦法收到朝廷手上,而且抽的貨物…囤積起來,因為庫存不便,轉運麻煩的緣故,導致了大量的浪費。
因而,第一個章程,便是要求從戶部手里,剝離開工商的征稅職權,直接在鸞閣之下,設一個財政部,專司財政之事。
“直接設立一個部堂,這是恒古未有的事。”房玄齡沒有否認當下稅制的混亂,這一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商稅絕大多數都是實物稅,也就是商賈轉運十車的絲綢,那么就抽走一車的絲綢,可這些絲綢囤積在各地,按理來說,是該轉運到長安入庫,可實際上卻不是這么一回事,大量的絲綢,都是以保管和運輸不善的緣故,直接浪費掉了。
不只如此,各種稅制盤根錯節,畢竟沿襲的乃是隋制,而隋沿襲的又是北周的體制,那個時候還在戰亂,誰管的了這么多,一拍腦袋便出一個稅來,可收也可不收,很多稅,是不該收,卻是收了。而許多的稅,倒是該收,可實際上…你也沒辦法征收。
不過房玄齡覺得不妥的地方就在于,征稅,大可以重新改一改,不必踢開戶部,令外成立一個部堂。
這六部是多少年的規矩了,沿襲了不知多少個朝代,現在直接成立一個部堂,顯得有些不謹慎。
長孫無忌只是微笑,不做聲。
他雖也是宰相,可是長孫無忌很油滑,陛下才剛剛建了一個鸞閣呢,不管成與不成,其實都不重要,長孫無忌知道這是陛下的心思就夠了,這個時候直接非議,難免讓陛下認為自己和他不是一條心。
所以他不吭聲。
倒是另外幾個宰相,卻也怒了:“這才第一日,就這樣干,真是婦人之見啊。”
“房公,我看…此風不可漲,不妨立即上書…”
“為何要上書呢。”房玄齡微笑:“老夫看來,不妨就按他們的意思辦吧。”
“什么?”眾人看向房玄齡。
人們都說房玄齡善謀,可萬萬想不到,這房玄齡第一個就妥協了。
若是如此…那還了得?
房玄齡微笑道:“這件事,就按她的去辦,這事…肯定成不了,建立一個部堂,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哪里有這樣輕易呢?現在鸞臺剛剛成立,不妨就給她一點事做,讓她將心思都花在這上頭,有何不好?陛下剛剛任了殿下為鸞閣令,我等便群起反對,一方面會讓陛下難堪。另一方面,這天下百姓看了,也會看笑話的。”
眾人聽了房玄齡的話,頓時恍然大悟。
杜如晦道:“言之有理,倒是我等不知進退了。”
三省很快議定,表示了對章程的支持。
而后,作壁上觀,就想看看,這鸞閣到底會玩出什么東西來。
可是過不了多久,便又來了一份鸞閣的公文,建言將魏征提為財政部的尚書。
這一下子,讓三省突然意識到…這鸞閣顯然是想玩真的。
當然,立即否決,而是提了一個人選,乃是御史中丞朱錦。
朱錦宦海沉浮數十年,很有經驗。
而至于魏征,當初辭官的時候,還只是一個秘書少監呢,照規矩,是絕對不夠資格的。
這不是他魏征名聲大就可以的事。
三省直接封駁了鸞閣的章程,打了回來,反而下了一份公文過來。
鸞閣這里,李秀榮蹙眉,她沒想到…事情比她想象中要麻煩的多,當初那些見了自己都和藹可親的大臣們,現在卻都是如狼似虎,開始變得正鋒相對起來。
“朱錦這個人,你看如何?”
“朱錦如何,不重要。”武珝在一旁面帶微笑,她笑的樣子很純真,臉頰上的酒窩露出來。
“嗯?”李秀榮看著武珝:“為何?”
“因為朱錦是三省提的,所以他即便是管仲再生,殿下也不能用。”
“難道不是以能力大小為先嗎?”李秀榮覺得武珝有時候格外有主意。
武珝道:“師母,什么才是權力呢?權力是因為陛下封了師母為鸞閣令,那么師母就有了宰相的權力嗎?不,并不是的,官職的大小不重要,甚至是名望的高低也不重要。權力的本質,就是師母要讓誰做尚書,誰就可以做尚書。這份公文里,將朱錦說的如此天花亂墜,可鸞臺想要真正辦成事,就絕不可以接受三省的建議,因為一旦師母妥協,那么在滿朝文武眼里,鸞閣令不過是個無用的稱謂罷了,師母要做的,是繼續堅持,非要讓三省讓步不可,只有讓人知道,師母可以任免尚書,那么師母才可以讓他們生出敬畏之心,而接下來,這財政部的事,才有促成的希望。”
“而一旦接受三省的安排,財政部就永遠都建不成了。”
李秀榮聽到此處,頓時明白了武珝的意思:“所以,我該去拜見父皇,讓父皇支持我?”
“不可以。”武珝道:“若是拜見了陛下,得到了陛下的支持,那么就師母借了陛下的勢而已,人們敬畏的是陛下,而不是鸞閣令。”
“既然不可以拜見父皇,就只好去拜訪房公,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武珝又搖頭:“房公見了殿下,一定是殷勤款待,可是絕不會讓步,他是宰相,是不容許有人挑釁他的威嚴的。”
李秀榮聽到此處,蹙眉起來:“如此說來,似乎怎么做都不成了。”
“誰說沒有辦法呢?”武珝道:“依律,所有的政令,都是三省議定之后,交付六部執行。現在三省之外,多了一個鸞閣,這就意味著,需三省一閣議定之后,才可擬出門下的詔令,交付六部。既然是這樣,只要鸞閣令對于所有的政令都提出質疑,那么…就一個政令都發不出去了。”
李秀榮詫異道:“若是如此,豈不是…朝廷要癱瘓不成?”
“癱瘓又如何?”武珝態度格外的堅決:“非常之事,行非常之法,外頭的人,都當鸞閣毫無用處,那么就要宣示它的用處。人們都認為,權柄不能操持于婦人之手,那么就用一切方法,令他們知道,任何人敢于忽視鸞閣,任何法令都不能推行。”
李秀榮顯得有些憂慮,這樣做的后果,可能難以預料。
可她隱隱之間,覺得武珝是對的。
她不想被人看笑話。
夫君將武珝派來協助我,想來也是這個意思吧。
于是,沉思片刻:“怎么做呢?”
“抓住一些朝堂中的規矩,進行反擊,讓他們雞犬不寧,直到妥協為止。”
“從哪里開始干起?”
“從這里…”武珝拿出了一份奏疏,交給李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