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宦官戰戰兢兢的將奏疏送至張千的面前。
張千倒是有些急了,接過了奏疏,打開定睛一看,而后…面色卻變得無比的怪異起來。
在這件事上,張千一直不敢發表任何的意見,就是因為,他知道婁師德叛逃之事,極為的敏感。此事關系重大,何況背后牽涉也是不小。
可現在看了這份奏疏,張千的表情有震驚,卻也有一種大局已定的輕松。
無論如何,至少勝負已分了。
這世上最麻煩的事,不是你到底站哪,而是一件事懸而不決。
張千隨即帶著奏疏,匆匆進殿。
而此時,那崔巖還在口若懸河。
此時聽崔巖振振有詞的道:“就算沒有這些真憑實據,陛下…倘若婁師德不是叛逆,那么為何迄今已有半年之久,婁師德所率水師,到底去了何處?為何至今仍沒音訊?揚州水師,隸屬于大唐,揚州水路校尉,亦是我大唐的命官,沒有任何奏報,也沒有任何的請示,出了海,便沒有了音訊,敢問陛下,這樣的人……到底是什么居心?想來,這已經不言自明了吧?”
“可朝廷對于婁師德,甚為厚愛,如此明顯的反跡,卻是不聞不問,臣忝為揚州刺史,所上的奏疏和彈劾,朝廷不去相信,反而相信一個戴罪之臣呢?”
他的話,可謂是入情入理,倒是頗有幾分委屈萬千的樣子。
罪狀都已經一一陳列出來了,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那張文艷聽到此處,也覺得有了信心,心里便有底氣了,于是忙幫腔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依唐律,婁師德可謂是罪惡昭彰,陛下應立即發旨申明他的罪狀,以儆效尤。如若不然,人人效仿婁師德,這朝綱和社稷也就蕩然無存了。”
李世民聽到這里不禁皺眉,其實…他早料到了這個結果之所以對這件事一直懸而不決,還是因為他總覺得陳正泰應該還有什么話說,于是他看向陳正泰:“陳卿怎么看?”
大家的注意力便全落到了陳正泰的身上。
陳正泰則面沉如水站了出來:“陛下兒臣始終相信婁師德絕不會反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只要他在海外,一息尚存終有回來的一日,到時,一切也就可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
群臣莞爾。
說實話,這陳正泰護犢子的心態,倒是有些過頭了,這畢竟是叛逆大罪。
只是陳正泰的反駁,略顯無力。
崔巖已知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便借故哈哈大笑道:“陳駙馬,此言差矣,若等那叛賊回心轉意,卻還不知什么時候,難道要等一年,還是十年?陳駙馬一直為婁師德說話,難道…是與這叛賊,有什么勾結嗎?”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這崔巖實在大膽,直接膽大包天到,給陳正泰冠上了一個勾結叛逆的罪名。
不過細細想來,以崔巖的家世,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而且他這敢言的形象,說不定,還可得到朝中不少人的贊許。
陳正泰的臉色也變了,他沒想到崔巖居然這么囂張。
李世民臉色露出了怒容。
只是李世民還未出口,這崔巖心里正得意,其實這才是他的殺手锏呢!
誰為叛逆說話,誰就是叛逆,這個大義的招牌亮出來,倒是要看看,誰要勾結叛賊!
至于會得罪陳正泰?
事實上,從他收拾婁師德起,就壓根沒有在意過得罪陳正泰的后果,孟津陳氏而已,雖然現在聲名鵲起,可是清河崔氏以及博陵崔氏都是天下一等的世族,全天下郡姓中位居首列的五姓七家中,崔姓占了兩家,哪怕是李世民要求修訂《氏族志》時,依習慣扔把崔氏列為第一大姓,便是皇族李氏,也只能排在第三,可見崔氏的根基之厚,已到了可以無視皇權的地步。
歷史上,哪怕是因為這樣,惹來李世民的勃然大怒,可最終,崔氏的子弟,依舊在整個唐朝,無數人封侯拜相!崔氏子弟成為宰相的,就有二十九人之多。
陳家現如今再如何光鮮,和底蘊雄厚的崔家相比,無論是根基還是人脈,那還欠缺著火候呢。
何況他覺得自己說的冠冕堂皇,何錯之有?
李世民心里慍怒,終有些忍不住了,正想要斥責,卻在此時,一人扯著嗓子道:“崔巖,你好大的膽,你區區一個揚州刺史,也敢廷中指斥陳駙馬嗎?”
這個聲音,讓人始料不及。
卻是那張千,已不經意的躬身站在了金鑾殿的殿側,此時正冷冷的看著崔巖。
眾人不禁驚訝,都不禁愕然地將目光落在張千的身上。
張千的身份乃是內常侍,固然一切都以皇帝馬首是瞻,只是宦官干涉政事,乃是當今皇帝所不允許的!
不過張千這個人,素來也很圓滑,在外朝的時候,絕不會多說一句廢話,也極少會去得罪別人。
可今日,皇帝還未開口,他卻直接對崔巖破口大罵,這…
怎么?什么時候,張千和陳家也很熟了?
崔巖一時啞然,顯得不可思議,臉緩緩的拉了下來,正想說什么。
卻見張千朝李世民微微的躬了躬身,垂頭道:“陛下,方才銀臺送來了奏報,婁師德…率水師回航了,船隊已至三海會口。”
這輕描淡寫的一番話,頓時惹來了滿殿的嘩然。
殿中文武,原本看熱鬧的有之,事不關己者有之,懷有其他心思的有之,只是他們萬萬想不到的,恰恰是婁師德在這個時候回航了。
崔巖臉色猛地一變,他眼里掠過了一絲慌亂。
站在一旁的張文艷,更是有些慌了手腳,下意識地看向了崔巖。
陳正泰則是似笑非笑,其實他早已料定,婁師德遲早會出來的,他所設計的船,就算不能得勝,至少也可確保婁師德全身而退,這也是陳正泰對婁師德有信心的原因。
崔巖立即道:“這個叛賊,竟還敢回來?”
在他看來,事情都已經到了這個份上了,越是這個時候,就必須一口咬定了。
至少…他手頭上還有不少‘證據’,他婁師德貿然出海,本就是大罪。
張文艷聽罷,也醒悟了過來,忙跟著道:“對,這叛賊…”
“這個叛賊…”張千面無表情,拉長了聲音,使他的話語,令殿中人不敢忽視,不過他的眼睛,依舊還直視著李世民,畢恭畢敬的樣子道:“這個叛賊率船出海,奔襲千里,已盡殲百濟水師精銳,擊沉百濟艦船六十余艘,百濟水師,落水者溺亡者不計其數,一萬五千水師,全軍覆沒。”
此言一出,頓時令所有人動容了。
人們開始低聲議論,有人露出了興奮之色,也有人顯得有些不信。
此時,李世民徹底的動容,驚訝的看著張千。
房玄齡也感到震驚無比,只是此時太極殿里,就好像是菜市口一般,亂糟糟的,身為宰相,他不得不站起來道:“肅靜,肅靜…”
崔巖先是一怔,隨即猶如五雷轟頂,怎么…可能?
那家伙,才帶出去了十幾艘船,兩千不到的將士而已,就這樣也能…
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他不禁歇斯底里起來,某種程度來說,內心的恐懼,已令他失去了方寸,于是他大吼道:“他說盡殲便盡殲嗎?海外的事,朝廷怎么可以盡信?”
張文艷呼吸急促,亦連忙點頭。
張千不由側目,同情地看了崔巖一眼!
說實話,他的確是挺同情崔巖的,畢竟此子心狠手辣,又出自崔氏,若不是這一次踢到了鐵板上,將來此子再磨礪一二,必成大器。
張千平靜的道:“海外的事,當然不可盡信,只是…從三海會口送來的奏報來看,此番,婁師德殲滅百濟水師之后,趁機奇襲了百濟的王城,俘百濟王,以及百濟宗室、貴族、百官近千人,又得百濟府庫中的奇珍異寶,折價六十萬貫以上。更獲百濟王金印等物,可謂是大獲全勝。此時此刻,婁師德已披星戴月的趕往長安,押送了那百濟王而來,戰功可以作假,可是…這么多的金銀珠寶,還有百濟的金印,以及這么多的百濟俘虜,難道也做得了假嗎?”
崔巖聽到這里…已經瞠目結舌。
其實他計算了一切的可能。
但是唯獨沒有計算過,婁師德真的是一個狠人,這家伙狠到當真殺去了百濟,只十幾條船,就敢去和百濟人拼命,更萬萬想不到,還能凱歌而回了。
站在一旁的張文艷,已覺得身子無法支撐自己了,此時他慌亂的一把抓住了崔巖的長袖,驚慌失措地道:“崔刺史,這…這怎么辦?你不是說…不是說…”
崔巖臉色煞白,此時兩腿戰戰,他哪里知道現在該怎么辦?原是最有力的證據,此時都變得不堪一擊,甚至還讓人覺得可笑。
因為擺在大家面前的,才是真正的鐵證如山。
他遲鈍的側目,看了一眼張文艷,竟是啞口無言。
張文艷雙目之中,徹底的露出了絕望之色,而后一下子癱坐在了地上,突然歇斯底里的大喊:“陛下,臣萬死…只是…這都是崔巖的主意啊,都是這崔巖,起初想要拿婁師德立威,后頭逼走了婁師德,他害怕朝廷追究,便又尋了臣,要污蔑婁師德謀逆,還在揚州四處搜羅婁師德的罪證。臣…臣當時…糊涂,竟與崔巖一道構陷婁校尉,臣迄今已是悔不當初了,懇請陛下…恕罪。”
張文艷說罷,以頭搶地,拼命的磕頭。
殿中又是嘩然。
哪怕是群臣都想到婁師德被構陷的可能,可現在…張文艷親口說出了實情,卻又是另一回事。
崔巖雙目發直,他下意識的,卻是用求助的目光看向群臣之中一些崔家的叔伯和子弟,還有一些和崔家頗有姻親的大臣。
只是這些人,此時竟如躲避瘟神一般,一個個將目光落在別處,他們臉上只是鐵青著,全然沒有一分半點想要出手相助的意思。
都到了這個份上,便是父子也做不成了。
須知,他們是世族,世族的責任不是尋常百姓那般,只顧著延續自己的血脈。世族的責任,在于維護自己的家族!
而崔巖此時此刻,顯然已成了崔家的絆腳石,更多人只想一腳將他踢開。
崔巖看著所有人冷漠的神色,終于露出了絕望之色,他啪嗒一下拜倒在地,張口道:“臣…臣是受了張文艷的蠱惑,臣尚年輕,都是張文艷…”
張文艷聽到此處,勃然大怒道:“你這賊,到現在竟想賴上我?你在揚州任上,口稱婁師德當初推行新政,害民殘民,你崔巖如今替任,自當撥亂反正,唯有如此,方才可安民心。”
“于是…你四處迫害商賈,將從前那些被婁師德所打壓的豪強,重新奉為座上賓,為了顯示你的威風,你故意尋那婁師德的錯處。還有,你平日里,總說什么崔家如何如何,說是天下諸姓,崔氏為首,其余諸姓,都不可與之論長短。更說當今天下,固然是李氏的江山,可這江山的主人,如走馬燈似的替換,今日姓曹、姓司馬,明日乃是楊、李,他們算得了什么,可你們崔家,無論這江山姓誰名誰,都不失列為公位,歷經數十世,出將入相,名列一等,這些話…可都是你說的吧?”
張文艷此時咬牙切齒,齜牙裂目的模樣,死死的盯著崔巖。
這個時候,已經顧不得什么了,你們崔家想將一切都推到我張文艷身上,想讓我張文艷死,好,那么…索性大家一起去死吧。
張文艷則是繼續怒喝道:“這些,你不敢承認了嗎?你還說,崔家鼎盛時,李家不過是貪庸豎奴而已,不值一提,這…又是不是你說得?”
第一章送到,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