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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舉頭三尺有神明

  一天一天的過去,承平伯夫人一天天的積累在家里的威望,及對余生的理解。

  十六歲的女子稱得上花季,說“余生”未免可笑,可她是個未亡人,在她茫然往前的身影里第一個想法還是追隨承平伯在奈何橋上,每月幾回的祭祀及臨時發起的祭祀,伯夫人都會默默許愿,讓年邁的丈夫等候著她,不要太早的喝孟婆湯。

  對她來說,此后的全算是余生。

  關于孟婆湯、奈何橋等等的來歷,在后世看來都是民間傳說,可是在這樣的朝代,很多人深信不疑,傳播消息的主要渠道不外乎幾種,街頭巷尾的談論,這點不適合伯夫人;官府張貼的告示,管家們不管哪一個出門看過以后,就回來稟告,這上面沒有民間傳說;還有一種消息直通到內宅里,修行的尼姑、亂竄門的媒婆、賣花婆等等,從她們的嘴里可以聽到各種版本的民間傳說。

西昌劈下一道雷,六十歲婦人生下幼子,這是她常年做善事的福報;東臨的海浪打下來,孟婆把湯灑向整個村,從此整村做惡的就改正,忘記怎么作惡,只記得行善  只要你府上有錢,這些人就時常的來看看,賣些宅里沒有的時新鮮花,說些荒誕的鬼怪,騙些熱茶和點心。

  承平伯夫人就這樣建立起她對奈何橋了解的完整體系,一部分由她的娘在世時說的故事而來,另外一大部分就由媒婆、賣花婆的嘴里而來。

  有句話叫舉頭三尺有神明,承平伯夫人比最虔誠燒香的人還要相信。

  虔誠燒香的人回家后,說不定還要當惡人,伯夫人嚴格恪守行善,除去堅信承平伯在橋上等她,還把家人們當成家里人對待,哪怕她還是忘記不了背叛的丫頭葵花,也還是認為怎樣對人,就怎樣被對待。

  又有句話說人都有缺點,有幾個人無法被她原諒,比如嫂子丁氏,比如喬夫人。

  每每聽到喬家大鬧,承平伯夫人就愈發虔誠的認為,舉頭三尺有神明;她也聽到丁氏的閑話,那位求子接近發瘋,嘴巴又不緊,野心也多少跟著暴露出來,承平伯夫人聽過只是冷笑,自己就算抱個乞丐的孩子,也不要丁氏生的。

  丁氏愿意給哥哥買補藥就買吧,難道哥哥開店養著她,還不應該吃幾口補藥。

  想到這里,過年隨時到眼前,承平伯夫人面帶猶豫,要不要給哥哥送點年貨還是不要了!

  她斷然的再想,便宜丁氏還不憋屈死自己。

  寧肯給狗也不給她吃。

  隨口就是一句腹誹的話,承平伯夫人向著燈下繼續圈圈叉叉和象形字,把商會的脈絡一點點的理出來,今天理不完的,今天盡力就行,明天還可以再理。

  她說不出來生命不止,生活不息這話,可是一天做不完所有的事情,這個她從會干活的時候就懂,有時候還拿這話敷衍催命鬼般的丁氏,故意拖拉她強壓的活計。

  窗外的北風呼嘯若鬼哭,房里的人再多,寒氣也固執的侵襲著,丫頭們中有一個起身添炭火,下意識的往沙漏上看著,秦氏只顧做活沒看到,丫頭默默坐回繼續繡花。

  直到承平伯夫人情不自禁輕打哈欠,或者她發覺鐘點太晚,笑吟吟道:“散了吧。”

  晚上的這種聚會這就散開,秦氏和伯夫人作伴,家里就妻妾兩個主人,還像以前那樣住的太遠說話吃飯都不方便,秦氏扶著她的丫頭冬巧往對間去,她年老了,伯夫人不要她侍候,秦氏自己去睡也罷。

  茶香茶花侍候承平伯夫人睡下來,今晚不是她們上夜,兩個丫頭又住在一個房里,結伴而回。

  房里很暖,承平伯夫人不虧待她故去的丈夫,香案前每天都有新鮮的瓜果花朵和點燃的香,也不虧待自己和秦氏,一衣一食都很經心,也沒有虧待家人,整個正房院子有單獨的燒火婆子,夜深暖香薰的眼迷離,茶花倒下來就想進入夢鄉。

  茶香喊她:“睡了嗎?”

  “睡了。”

  “睡了你還能回話?”茶香抿唇笑。

  兩個人的床鋪相對,茶花翻個身子表示自己很有誠意陪聊天,只是眼睛還舒服的閉著,享受著即將到來的熟睡。

  丫頭房里不用起夜燈,窗外的淡月是光線,茶香也沒有細看茶花是不是認真的陪聊,她只顧說自己的:“我今天挑的花一針也沒有錯呢,你呢?”

  “嗯,沒錯。”

  “秦姨娘是老太太手里教出來的,回家養老的羅姨娘做菜好,她的繡活好,如今老了不怎么做,我本來還想著跟她學挺難,現在咱們天天陪著夫人,秦姨娘也動幾針,也能教咱們,這樣多好。”

  “嗯,多好。”

  茶香在幸福里徘徊著,她知道大宅門里當差的時候還能學做活,學會以后給主人做也給自己做,這是一門手藝,繡線、布料和竹繃子都由主家提供,近來天天都安然的做活,她覺得日子真好。

  太美氣了,低聲的道:“茶花,你會給自己繡嫁妝嗎?”說完漲紅臉,雙手握著自己小嘴,屏氣等著茶花回話。

  對面的床鋪靜悄無聲。

  茶香抬頭看時,茶花在香甜的夢里,她失聲一笑,打個哈欠上來,困意纏綿而來,也隨之睡了過去。

  承平伯夫人還睜著眼睛,舉頭三尺有神明讓她時常的不敢怠慢世事,今晚喬夫人等官眷的鄙夷還刻在心頭,讓她總是想到錢夫人和曹夫人。

  拿“同病相憐”在這里做比喻,承平伯夫人有被誤會的侮辱,卻沒有實際的風流。

  僅僅相同的身份而出來的惋惜與憐惜。

  錢夫人和曹夫人一定是在岔路口那里沒弄明白,走錯了路就一直錯下去,如果她們肯回頭,依然是清清楚楚的做人。

  雜貨店出身的伯夫人對于官眷們有天生的敬畏和油然的排斥,窮與富有時候是個對立面,向喬夫人等官眷的不平,把錢夫人和曹夫人也裹進來時,承平伯夫人隱然有一份兒決心,要讓官眷們認輸,要讓她們承認看錯。

  帶著這樣的心思,她沉沉的睡去,唇邊有一彎微笑,笑中帶著憧憬。

  看這夜色不可能下雪,風是最肆虐的那位,它幾乎推著魏臨行走進錢家的門,應門的是個丫頭,她挑著長柄彎曲的大紅燈籠,這東西看著燦爛其實沉重,沒有一把子力氣挑不起來,丫頭的笑也沒法可人兒動心那種,僅僅是濃濃的討好。

  “老爺好,老爺請進,夫人逛商會剛進家門,聽說老爺來了,這會兒應在房里候著您。”

  她的嗓子還不錯,雖不是黃鶯出谷,卻也清脆動聽,眉眼端正只是濃脂又抹粉的,把原本的端正掩蓋好幾分,留下的全是脂膩粉香。

  魏臨行不易覺察的后退半步,讓眼角余光夠得到身后正門兩側的墻壁,有一側呼啦呼啦的貼著個報捷條子,天長日久的墨黯艷消,還能看到大紅報捷條上寫的捷報某人中舉的字樣。

  這是錢老爺中舉時,報喜的人貼上,現在喜慶還在,書香氣息點滴全無,一段脂粉香,一柄紅燈籠,就把這里變成暗娼門子。

  魏臨行也是十年寒窗苦讀過,所以抱負在懷凌云決心,他曾經去往京城尋出路,老臣擋道世家遍地,沒有他的出頭之日,在這點上他和御史張匯青相似,不過張匯青還愿意在官場上博一把,魏臨行直接返回原籍,不愿意侍奉繡花枕頭的權貴,在這樣的心情之下他認可魯王,也被魯王認可。

  書不曾少讀過,就看著那消退成黃紙的報捷條子扎眼,出現在錢家的客廳上,魏臨行漲滿一肚子怪脾氣,看哪都不對勁兒。

  這大紅的梅花盆景,它是守寡的人能用的?

  這大紅的繡屏,它是守寡的人能用的?

  這粉色的椅子坐墊,它是守寡的人能用的?

  直到錢夫人走出來,嬌黃色的錦襖上繡著鴛鴦紅荷,重新勻脂粉,眉如遠山眸帶朦朧,嬌媚的拜下來問好:“老爺從哪里來,在這里歇幾天?”

  魏臨行頓時清醒,他是來當差,把這南興攪個天翻地覆,不是來當道學夫子,為錢老爺那陌生的故去之人打抱不平,滿腔的不忿他算到晉王梁仁頭上,治下毫無教化,你憑什么還擁有南興。

  拿出恩客的臉兒,和錢夫人一問一答,聊著聊著話題自然到承平伯府那里,魏臨行好端端的跑來當恩客,為的就是今晚見到承平伯夫人身邊走的幾個女人。

  晉王的枕邊人他敢拜訪,只是怕驚動晉王,查他的來歷豈不是一事無成,錢夫人和曹夫人這兩個有名的真風流也好打聽,又好接觸,魏臨行一個一個的前來。

  公差花公用的錢,魏臨行帶著兩色商會上選購的禮物,一塊衣料加上四盒子點心,又放下十兩銀子,錢夫人眉開眼笑的謝過他,招呼丫頭端上的菜肴也精潔,陪著喝杯酒,就抱著琵琶來上一曲。

  魏臨行招呼她說話的時候,錢夫人還挺欣然,她以為這個客人讓她陪酒就會留宿,話題看似不著痕跡的轉向承平伯夫人,錢夫人也不著痕跡的有了警惕。

  整個南興王城的人都看不上她,可是承平伯夫人卻肯給份臉面,只要不是傻子,內心總有感觸。

  嫉妒、眼紅、感動、悔悟驟然的好會造成的情緒里,錢夫人挑中的是感動。

  承平伯夫人行的正做的正,當街敢打殿下的枕邊人,厲聲發誓言,錢夫人承認自己和曹夫人想結交的時候,有嫉妒的心,有失節的人向守節人莫明的惱恨,另外就是林家有錢,想混些吃穿,稍做接觸,錢夫人就覺得雜貨店的姑娘成為正妻有這天這地的道理,她確實當得起配得上。

  特別今晚的商會上,官眷們再多的瞧不起又能怎么樣,伯夫人護著她們的姿態一路逛來,平時耳邊的閑言碎語都少幾句。

  錢夫人小心的望著新來的客人魏臨行,斟酌著字回他:“伯夫人么?不是能隨便談論的人,她是個清清白白的人,和我這樣的人不能相比。”

  魏臨行故意地道:“哦,再怎么好,也不過是個寡婦,我看你肌膚白白的,甚是中我的心意,我還沒有見過伯夫人,我就不相信她能有你好?”

  在商會上跟著這群女人的時候,也是風帽壓得極低,所以魏臨行還真的沒看到同樣風帽蓋臉的承平伯夫人,也相信錢夫人沒有看到他。

  錢夫人還真的沒有看到,她只顧著顰眉,認為這客人說話很不中聽,可是她又不敢隨便的得罪上門客人,慢聲細語的反駁:“客人,這里是南興的王城,承平伯生前是殿下重視的一個,您四海闖蕩的人,應該知道有些人可以隨便的拿出來談談,有些人在暗室也不敢亂想一個字,您喜歡我,還是說我吧,別說那位。”

  魏臨行對她大失所望,他難道不知道承平伯夫人公開聲明守節,魯王府收集的消息比你這南興王城居住的人都要齊全,他拿伯夫人說話,為的是守節的人和失節的人中間,應該有一腔怨恨,從而先讓伯夫人聲名狼籍,先給晉王梁仁一點顏色看看。

  萬沒有想到錢夫人佩服她,從說話里就聽的出來,她說到承平伯時,是殿下重視的一個,說到伯夫人,就“那位”,用上敬語,敬佩之情也洋溢出來,這暗娼門子的女人還能知道什么是好,是什么是不好?

  魏臨行也想高看錢夫人一眼,奈何她對于自己緊急的辦事就是個棄子。

  又喝幾杯酒,魏臨行笑道:“初到這里,聞聽夫人名聲特來拜會,有勞款待,不怕你生氣,我這四海闖蕩的人,愛的是闖蕩四海,我還要再拜幾家,改日,我再來相見。”

  這是標準浪蕩子的格調,到一個新的城池,先把風月場所的有名人物全拜一個遍,挑出自己喜歡的再尋歡作樂,錢夫人并不生氣,她賺的就是浪蕩子錢。

  嬌嗔全是假的:“你呀,就這么看不上我?”

  魏臨行和她胡扯幾句,錢夫人親自送出門,目送魏臨行走入風中,打發丫頭關門睡覺,魏臨行向著八角巷走去,曹夫人家就住在這里。

  他就還不信了,失節的女人還能個個都仰慕守節的人,讓魯王殿下屢屢在南興失利的承平伯府,他一定要拿下來。

大熊貓文學    承平伯夫人的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