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靈雋在玉醴泉的各個城池、村落及島嶼上找了許久,都沒能找到葉定光的蹤跡,結果就在她琢磨著是不是要冒險找葉師簡的時候,奇跡般地,她遇上了正主。
——居然正是那一日在陵雨亭中遇見的修士。
在意識到這一點后,靈雋的臉都要黑了,總感覺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撥動她的命運,而她與葉定光見面不相識的一場好戲恐怕也落入了對方眼中。
幾息之后,她將這亂七八糟的念頭壓下,等葉定光身邊的那個老頭子絮絮叨叨地走出了店門,才走上前去與他打招呼。
葉定光此時的心情并不好——好吧,他這么多年來心情就沒好過,日常苦大仇深。
因為不久前取回去的陵雨春酒“差了那么點味兒”,理心道長表示很不滿意,這些天來又給他找了許多麻煩,比如要他去請某個性情古怪的調酒大師親自調一杯美酒,又比如去某個拍賣會里買下壓軸的美酒…
都是些沒什么必要但他就是要瞎折騰的事。
葉定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又因此人對他也有幾分恩情,不得不從了。
直到今天,理心道長突然表示要來這家酒樓用餐,結果靈肴都點好了,酒也開封了,他嘗了一口就表示“不是原來的味道了”,甚至想要砸店——真是暴脾氣啊。
平心而論,葉定光也覺得酒菜味道都差了許多,可能是因為換了個東家,但他早就提醒過理心道長,老頭子非說就是來懷念下青春,味道什么的不重要,結果到了店又要鬧事,簡直有病。
兩人大吵了一架,若非每個雅座都有靜音小陣,恐怕早就引來無數人的注意。
吵完之后,理心道長揚長而去,還在罵著葉定光如何如何——這才引來了剛巧坐在附近的靈雋的注意。
葉定光心煩意亂,不想回去,但又不愿意在客棧、秦樓楚館里留宿,在玉醴泉也沒有朋友,一時間竟不知該何去何從。
而此時撞上來的靈雋,在讓他心情變得更差的同時,卻也給了他另一個選擇。
于是,葉定光干脆起身,在桌上留下了靈石,對靈雋說道:“隨我來。”
便離開了酒樓。
靈雋不介意他這“世人愚昧,天下負我”的臉色和語氣,也跟了上去。
玉醴泉水澤密布,出了酒樓便是一條通往附近大湖的寬闊水道,葉定光取出了那一日靈雋見過的小舟,朝她招了招手。
待靈雋上船后,葉定光隨意設置了一個方向,讓小舟自行飄蕩,這才在船艙中的小案邊坐下,隨意道:“又見面了,好巧。”
他還不知道靈雋就是來找他的,只當兩人只是又一次萍水相逢。
靈雋直直盯著他,沒有絲毫掩飾,直言道:“不是巧合,我是特意來找你的——葉定光。”
對面人斟茶的手微微一顫,險些將茶水倒到自己手上,可見這句話對他而言有多大的殺傷力。
葉定光抬起頭來,目光冰冷如刀,面色陰郁深沉,“你說什么?”
靈雋卻只是微笑不語,明顯葉定光此時也根本不是想聽她再重復一次方才的話。
“你認錯人了。”
長久的沉默之后,葉定光移開目光,繼續斟茶,像是在自欺欺人。
如果說之前靈雋還擔心過僅憑一個老頭子的話就認定此人是葉定光是否太過草率,現在看過他的反應,她知道自己找對人了。
“很多勢力都在暗中尋找你,這一點并沒有因為另一個東海的消失而有所變化。”靈雋陳述著一個事實,“絕塵山將你的行蹤掩飾得很好,不過這究竟是想保護你,抑或…控制你——你比我更清楚。”
葉定光嘆了口氣,將茶盞朝她推了推,十指結印掐了幾個法訣,很快一股無形之力便將整艘小舟都包裹了起來。
這只是一個最尋常不過的防御禁制,可以防止他們的談話被外人聽見。
“你知道東海的事,你又是出身哪個勢力呢?”葉定光不耐煩地敲了敲小案,發出篤篤篤幾聲悶響,“不論出身何處,與絕塵山也沒甚差別,甚至于比之絕塵山,你和你背后的勢力更不可能保護好我。”
靈雋笑著喝了口茶,“看來我之前猜對了?你知道很多事情,因此絕塵山想要控制你。”
葉定光:“…”
“你誆我?”他不悅地瞪著靈雋,敢情這人連內情都不清楚就敢來趟這灘渾水,真是不知死活。
“這…”靈雋眨了眨眼,“如果我的回答能安慰你受傷的心的話,我也不介意說謊。”
葉定光悶悶地灌了一口茶,覺得有些心塞。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別來找死。”他說道,“玉醴泉的美酒那么多,別在我這里浪費時間。”
“我想知道,你和青瑯城葉城主、云潼靈境云燁靈尊,究竟是什么關系。”
葉定光的脾氣在理心道長這么多年的磋磨之下已經好得遠超常人,但架不住靈雋每句話都在他雷點上蹦迪,這句話就好似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終于暴躁了,“關你什么事!說了你還沒資格參與這場游戲!”
“游戲?”靈雋低聲重復了這個詞,復又笑了起來,“誰的游戲,你的?絕塵山的?還是山海界的?”
葉定光一怔,看向她的目光變得奇異起來,像是終于對上了暗號的地下黨,他忍不住再次確認:“你…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靈雋:“我什么也不知道,不過要是你愿意說,我們就都知道了。”
但此時葉定光的心情已經與之前大不相同了,盡管聽見她說“不知道”,也并不真當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一定知道什么,只是需要從我這里得到更確切的消息。”他想。
“我和葉黎、云燁什么關系也沒有。”葉定光無所謂道,“之所以成為他們的孩子,只是個不太美妙的巧合。”
不太美妙的巧合?
一瞬間,靈雋心中閃過一個念頭——這個葉定光,要么是轉世投胎,要么是奪舍重生!
當然,也有可能他只是借了“葉城主之子”這么個名頭,但靈雋更傾向于前兩個猜測,這是一種玄妙的直覺。
“你還有什么想問的?”葉定光一改冷漠暴躁的態度,甚至還給她添了茶。
靈雋獅子大開口:“我想知道你隱藏的秘密是什么。”
“我不會告訴你的。”葉定光想也沒想便拒絕了,“你可以通過你的渠道找出我的秘密,但絕不可能從我口中聽說,這是規則。”
規則?
靈雋若有所思,游戲規則么?
是誰定下的這個規則,那個人又是如何保證規則一定會被遵守的呢?
“是只不能告訴我,還是誰也不能說?”
葉定光鄙視地看了她一眼,“你可真是自戀。”
靈雋懂了,追問道:“既然規則限制了你不能將秘密告訴任何人,絕塵山又是如何知曉的?你違背了規則。”
“是,所以我已受到了懲罰,并且不想再受一次——相信我,不告訴你,這也是對你好。”
“那我還可以問什么?”
葉定光無語了半晌,才道:“這是你的問題,你自己解決。”
靈雋點點頭,“好吧,那還有多少時間?”
“不知道,也許是天秋云淵消失時吧。”
“還有其他規則么?”
“我不能說。”
談話到這里似乎應該結束了,再問也問不出什么來,靈雋也就不再刨根問底,而是說道:“那個老修士,是絕塵山監視你的人?”
葉定光神色不虞,淡淡道:“是,也不是,但他在一日,我就會活著,也什么都不能做。”
“他境界很高,但氣血衰敗,恐怕壽元無多。”
“那也是他的選擇,你不必管。”
“…我的意思是,他境界那么高,有心的話,難道會不知道你見了我,又和我透露了這么多消息?”靈雋佯作惶恐,“該不會一離開你這艘小船,我就會被天外飛來的一道神通當場擊殺吧?!”
葉定光一臉冷漠:“你會害怕這個?”
雖然他和這個女修相識不久,但也能從此人的言行舉止中看出,她應是個百無禁忌的人物,害怕?
不存在的,若害怕她就不會來找他!
靈雋果然也收斂了惶恐之色,笑道:“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那便告辭,有緣再會!”
葉定光抬手一攔:“你知我底細,我卻連你名字也不知,這恐怕不太公平吧?”
靈雋朝他勾了勾手,“附耳過來。”
葉定光下意識地照辦,卻一個字也沒聽見,只感覺耳廓上傳來異樣的觸感,爾后便聽得一聲輕笑,女修的身影如泡影般破滅,消失得無影無蹤。
葉定光仿佛還能聞到那淡淡的冷香,它似春草,如雪梅,幽幽沁人心脾,想要尋覓時卻又消失無蹤,與它的主人一般難以捉摸,好似只是他的一個離奇幻夢。
他愣了好半晌,下意識地摸了摸有些發熱的耳廓,她為什么要碰…嗯?!
下一瞬,葉定光的手上多了一只小蟲子,兩只大大的眼睛盯著他,無辜又單純。
“…靠。”
許久,葉定光才忍不住罵了一聲,心里又氣又惱又憋屈。
原來那女修最后的動作不是他下意識以為的調戲,而是戲弄——或者說,她故意把戲弄搞得像是調戲一樣,就是為了讓戲弄的效果更上一層樓!
都怪她那張臉太好看了,讓人一時不慎就想入非非。
不過…應該是假臉吧,她連個名字都不說,又如何會以真容示人?
小蟲子還在掌心打轉,葉定光已經壓下臉上羞惱的熱意,空著的手捏了捏眉心,復又取出一個酒壇,將小蟲子扔了進去。
它并非是隨處可見的普通蟲子,而是在玉醴泉備受追捧的酒蟲,喜好飲酒,也喜釀酒。
葉定光撩開簾子,便見小舟已經順利行入湖中,天色也已至黃昏,湖上一些畫舫已然掌燈,管弦絲竹之聲順著晚風悠悠飄來,夾在酒香里,有種紙醉金迷的凄迷夢幻之感。
不知為何,葉定光又輕輕嘆了口氣,忽然就覺得這船艙逼仄得緊,悶悶地出了船艙,在船頭坐下。
雖然被戲弄了很讓人不快,但今天發生的事情對他而言還是有利的,希望這個女修和她背后的勢力能靠譜點,不要像絕塵山一樣自欺欺人吧。
也許那樣還能搶救一下。
當葉定光憂國憂民的時候,陵雨亭中,也迎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那是一個衣著華麗、唇紅齒白的少年,他一派雍容貴氣,眉宇間皆是傲色,那是無數寵愛、權勢養出來的驕矜。
他身后跟著一個平平無奇的中年修士,那人氣息莫測,顯然境界絕不會低于出竅期——可這等能在一些小靈境開宗立派的人物,也不過只是少年的仆從而已。
陵雨亭中的酒客原本正在開懷暢飲,此時卻都噤了聲,默契地顧左右而自飲。
他們醉生夢死,但屬于修士的本能卻不會消失——這個少年看他們的眼神中帶著明晃晃的不屑,甚至懶得稍加掩飾。
這樣的人雖然很讓人討厭,但絕對不是沒有來歷的,他們這些沒甚靠山的散修還是忍一忍,能不惹事就不惹事吧。
中年修士冷漠的目光在眾人身上掃了一圈,之后傳音與少年說道:“沒有,我們來晚了。”
少年的眉頭輕輕蹙了起來,不快之色愈濃,讓亭中酒客都忍不住提起了心——這少年心情不佳,該不會殺他們泄憤吧?
好在少年并沒有這么做,他和中年修士很快又離開了,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好一會兒,那些酒客中才有人說話:“嘁!什么人啊!”
有人笑他:“方才那少年在的時候你怎么不敢說?”
那人不以為恥,反而嬉笑道:“我又不傻!你們難不成沒看出來那少年的身份?”
還真有人不知道,連連追問。
另一個酒客搶過話頭:“那少年衣襟上繡著九龍玉鳳紋,那是大煊皇族的族徽。”
“嘶!”
一陣倒吸冷氣的聲音,酒客們的酒都醒了幾分,“他竟是容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