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本的四神器中,玄明劍獨立幽明,為世界之終。
此“幽明”者,取的其實更多是幽明本義之一“生與死”的“死”字,簡而言之,有“幽”無“明”。
畢竟當初的玄明劍只是代表萬物之終結,不擅長生死之變。
但現在情況不同了,“幽明”二字靈雋完全有可能做到,陰陽、生死、人鬼神、有形無形,皆可由一生二,由二化眾,這便她劍道的根本原則。
對凡人而言,生死興衰總有種莫可名狀的恐怖感,每個人都在這一輪回之中,不得掙脫,只能用自己的生命為它作注腳,這不得不說是一種可悲。
然而,在凡人看來本該逍遙紅塵、超脫世外的修行者,其實也無法掙脫這一輪回,區別只在于他們延長了這一輪回的時間尺度,本質上并無區別。
欲通曉幽明之變,何等困難!
靈雋也只是有這個潛質,而非只要她想就一定能成功。
因此,在所修大道大成之前,靈雋依舊身在局內,自然當在此道基礎上發展出一些可護持己身的“小道”——或許這么說稍顯偏頗,那便稱之為“劍極”吧。
極者,頂端,她希望自己的劍道,即便是枝干也能發展到最高妙精深的境界。
“劍極第一境,為矩劍。”靈雋閉目握劍,心中自語,“我之劍道既已確定規則,自當遵循此道,以我為規矩,故為矩劍。”
那又該如何“以我為規矩”呢?
靈雋想,這世上有兩種“以我為規矩”:
一是唯我獨尊、隨心所欲,此乃以我之性情、心念為規矩,無須在意世俗規矩,更不必去管人言常態。
二是以身作則、踐行我道,此乃以我之真意、大道為規矩,連自己也要服從自己的道,不可動搖。
兩者乍一聽相互違背,前者似乎更流于表面,但卻瀟灑無拘;后者更貼近內核真意,卻未免束手束腳。
對此,靈雋的想法是,小孩子才做選擇,成年人當然全都要了!
其實一與二并不相悖——或者說,它們本質上其實是一個意思。
這并非是物極必反,而是因為這世上有太多人不了解自己內心真正渴求的東西,表現在外就是所作所為與自身之道并不符合。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人很難擺脫大環境的潛規則影響,他們很容易將自己的道置于所謂的“社會規則”之下——這在燕希玄的世界無可厚非,但在山海界,這個修真者的世界,這個無人能定規則的世界,每個人只需要做自己就好了,無論是永恒還是毀滅,都不需要另一個社會價值觀的評斷,不是么?
靈雋恍然大悟,忽然就明白自己的問題出在哪里了。
她的劍道是幽明,她也在生死輪回中走過一遭,但這并不代表著她就真的做到了遵循我道——恰恰相反,她強烈的求生欲與之背道而馳了!
若不能真正打破對死亡的拒絕與恐懼,她這一生都只能領悟“幽明”的表面意思,不可能真正通達幽明之變!
福至心靈,靈雋明白了七彩光團給她設下的這一考驗的本質——這是對她內心的拷問。
墨水怪一號的能力是無限重生、無限增殖,一開始它們無法被真正殺死,因為這一考驗想借此給她營造一種必死的感覺,唯有置之死地方能后生——只有她忘記自身的安危,無視自己的生死,抱著必死的決心與之相斗,才能殺死它們。
但這不代表著她就真正看破生死了,事實上她還差得很遠。
靈雋毫不懷疑,若是再拖延一段時間,等自己的心防被墨水怪二號完全擊潰,墨水怪一號還會卷土重來。
而墨水怪二號,并不代表著她對人言的恐懼,而是反映了她內心的迷茫——人言未必如影隨形,但一日未能堪破內心迷茫,它就會一直伴隨在你身邊。
靈雋的迷茫體現在方方面面,不知來歷是一,不知前程又是一,對自身大道、自身品格的懷疑又是其一。
如此多的迷茫堆疊在她的心中,本就已經積壓到了臨界點,被鬼蜮問心圖引爆,那只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未來,可能還有墨水怪三號、墨水怪四號…在等著她,那都是她的恐懼,她的懷疑,與她的不完美。
一個真正的修士,并不需要有多少天材地寶、神兵利器,也不一定要經歷多少生死危機、重重考驗——那些都只是流于表面的東西,是強大自身的外物,是認清自身的途徑。
真正的修士只需要認清自己,并能為自己的未來奮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不論其在俗世意義上的身份高低貴賤、品性高尚敗壞,做到了這一點,就已經很偉大了——這就是修真界約定俗成的規矩。
在領悟這一點之后,靈雋仍處在審視自我的玄妙之境中,但圍繞著她的墨水怪二號卻已如陽光下的冰雪一般,漸漸消融,不過片刻間那一眼看不見盡頭的怪物群就已經少了四分之三,而且仍在不斷減少。
墨水怪二號恐懼而掙扎,但它們沒有直接攻擊的能力,只能通過咒罵來影響靈雋的心境——但靈雋已今非昔比,即便能聽見它們的惡毒咒罵,也不會再受到影響。
“劍極第二境,我名之為誓劍。既有規矩,誓不相違。”
靈雋沉浸在對自身劍道體系的完善之中,不知今夕何夕,“日后我的每一劍,都當踐行我道,不違本心之誓——如有相違,即是毀誓;毀誓之人,必遭天譴。”
冥冥之中,她感覺自己許下的這道劍誓得到了天道的承認,但她也并不后悔給自己定下這一條約束。
劍誓之于她,就好似宏愿之于佛修,雖然一旦相違背或無法達成,就會遭到天道降下的極其嚴重的懲罰,但也有一個好處——若一直走在正確的道路上,非但不會有懲罰,反而修煉速度會更上一層樓。
“若有朝一日,我違背了劍誓,那便是我的墮落。”靈雋喃喃道,“既是墮落,自然當遭天譴。”
況且真到了那時候,她道心動搖,后果必定不堪設想,遭不遭天譴也沒什么差別。
“劍極第三境…當為藏劍。劍為我之魂,當藏其鋒芒,使之如羚羊掛角,不可捉摸。”
靈雋善用劍,但過去的她因為各種原因,總是將劍當成護身殺人之器來用——或許對有些劍修而言這是很尋常的一件事情,但她卻漸漸明白,這并不是一種合理的、正常的現象。
會使劍的就能被稱之為劍修了么?
并非如此,劍修并不是會使劍就夠了,也不是有一柄本命飛劍,宣稱自己走的是XX劍道就夠了,而是要真正將自己與劍視作一體。
劍修的劍,是有靈性的,是劍修靈魂的延伸。
若只用劍來殺人,只將之當成一件工具來用,將自己與劍分開,那算什么劍修?換成用刀、用槍不也一樣么?
但這世上有太多劍修做不到這一點,即便是靈雋——這個本質就是一柄劍的劍靈,不也直到現在才明悟這一點么?
想到這里,她不禁慚愧,覺得自己過去自稱劍修可真是拉低了這個詞的格調。
也正是想明白了這一點,靈雋方才醒悟,劍修不需要刻意與其他修士區分開來,不需要一天十二個時辰練十一個半時辰的劍,更不需要因為刻意表現得冷傲、嗜殺、執著、瞧不起有各種閑情逸致的修士。
劍修只需要做自己就夠了。
藏劍,并非是說以后就不用劍,或是只有關鍵時刻才用劍,而是無時無刻不用,卻又讓外人發現不了。
它并非是用來掩人耳目的伎倆,只是一種本該如此的常態。
順其自然,靈雋也明白了下一個境界該是如何——
“劍極第四境,自當為琴心劍膽。”
這個在當今似乎已是被用爛了的詞,真正能做到的人又有多少呢?
最起碼在靈雋看來,若不能領悟類似于劍極第三境藏劍真意的人,不可能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琴心劍膽”。
不是說培養幾個如彈琴撥弦、吹笛弄蕭般所謂風雅的愛好便有了琴心,也不是說能力拔山兮、頗具劍才便有了劍膽,它是一種心境,指既富情趣,又具膽識。
靈雋也還做不到這一點,因為…情趣二字對她而言,遙遠得仿佛隔了千山萬水,實在是太為難一個生存機器了。
但幸運的是,她已經認識到了自身的不足,就如同一個萌生了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她想,她確實需要奪回玄明劍,在波詭云譎的山海界好好生存下去;但同時,她也要享受生活,要發現這世界的美好與殘酷,在清楚地認識到這些種種之后,仍能有勇氣追尋大道,在自己選擇的路上永不止步。
靈雋默默說道:“我遲早會做到的。”
劍影靈書樓中,七彩光團雖然一直在關注著鬼蜮問心圖中的動靜,但悟道是極為自我、極為私人的東西,它自然猜不到靈雋領悟了什么,但只要看那不斷減少的墨水怪,也知道事情正在朝好的方向發展。
“總算是看破了么?還算可以吧。”
七彩光團說的“還算可以”,其實是很苛刻了。
古往今來,死在鬼蜮問心圖中的修士不勝枚舉,活下來的寥寥無幾,它評價靈雋表現的標準,是對應所有活下來的修士,若對應所有進入過鬼蜮問心圖的修士,那自然就是“很好”了。
七彩光團隱隱意識到,這個魔劍劍靈確實比它最開始想象的要厲害一些。
“希望你能一直保持下去吧,這樣倒也省了不少事。”它對著畫卷中的人輕聲說道,“神器墮魔后生出的靈,本就兼具神性與魔性,卻獨獨少了幾分人性——或許你能明白這個道理。”
歲月無聲,默默流淌,漸漸許多年過去。
山海界,九域十二洲。
自從玄明劍就在冥神教手中的消息傳出,覬覦這柄絕世神兵的人便不在少數,再加上有小道消息稱冥神教主已與幽真鬼王決裂,那些原本還忌憚鬼王之威的異族大能也忍不住想來攪局。
現如今,公開表示過想要玄明劍的一品勢力就有好幾個,其中九韶宮、玄神劍宗、造化神宮及太蒼神殿的立場最是不可動搖。
九韶宮自然不必多說,而玄神劍宗乃是天下第一大劍修宗門,想要玄明劍作為鎮宗神器也不稀奇。
造化神宮是天下第一大煉器宗門,全宗上下最大的心愿就是煉制一柄神器,只可惜過去神器從不現世,他們便是想煉也沒個參考標準,現在可不就指望著玄明劍了么?
至于太蒼神殿…這個神神叨叨的勢力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根本沒人會細想其動機。
四個一品大宗施壓,饒是冥神教乃魔道之執牛耳者,也有些扛不住了。
而就在天下幾乎所有修士都將目光投注在冥神教上,等著看暴脾氣的冥神教主以一敵四的時候,誰都沒想到,冥神教主竟然做出了一個震驚天下的決定——
他要在云夢澤召開論劍會,而玄明劍就是論劍會的最終大獎,贏家就能直接得到玄明劍。
初聞這一消息,所有人的第一反應就是不信,第二反應是…冥神教主是不是被人奪舍了?
也不怪大家如此想,因為冥神教主脾氣一向暴烈,是“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忠實踐行者,所有人都覺得他會硬剛到底,結果他服軟了,還整出這么個大花樣出來,也太崩人設了吧?
玄神劍宗。
至和劍君正在他的師尊虛徹劍主坐下聽其講道,忽有一道傳訊符飛來,虛徹劍主打開看過之后便是驚咦一聲。
至和劍君與他的師弟至化劍尊忍不住對視一眼——發生什么事情了?
虛徹劍主也沒讓他們猜測,驚訝過后便笑道:“冥越竟也學會了這些狡猾伎倆,看來幽真是真的和他拆伙了。”
至化劍尊問道:“師尊,發生什么了?”
“你們看看吧。”
虛徹劍主將傳訊符遞給兩個徒弟,待他們都看過之后,才道:“雖說是論劍會,但定也不僅限于劍修,只是以玄明劍為彩頭,便用了‘論劍’這個名頭。”
“冥神教主是想挑起各宗紛爭么?”至和劍君問道,“以此分散冥神教所面臨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