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嬌的心在隱隱作痛,她分別不出這是自己的感受,還是顧琰的疼痛。她是個缺乏情緒感知的人,她對這個世界的許多體驗都是來自顧琰。
如果將她與顧琰比作一棵樹,那么她這一截枝丫已經鐵化,是顧琰將他的感受傳遞給她,讓她深切地體會到自己還活著,和顧琰一起活在陽光下。
這個比方或許不太貼切,但她知道,她與顧琰是不可分割的,他們有著世上最深的羈絆。
顧嬌抱緊顧琰,單手覆上他滾燙的額頭:“你不會走,我要把你留下。”
顧琰在顧嬌的懷里沉沉地睡著了。
與在溫泉山莊將他搶救回來的那一次不同,他這一次的情況確實糟糕到了一定程度。
顧琰必須手術了。
然而這不是普通的外科手術,麻醉、切開創口、解決病灶、縫合便能完事,顧琰的手術過程需要進行體外循環。
她沒有體外循環的設備,也沒有手術所需的其他藥物與器材。
小藥箱雖能源源不斷地提供研究所的藥物與醫療耗材,但都是很小的東西,不會超過它的箱體大小。
何況照顧琰目前的情況,所需的并不僅僅是一套體外循環設備,更是一個完整的手術室。
顧嬌低頭看著懷中熟睡的顧琰,他太虛弱了,就連頭頂那撮小呆毛都翹不起來了,蔫噠噠地耷拉在那里。
顧嬌握住了顧琰虛弱無力的手,再一次篤定地說道:“你不會走,我不讓你走。”
做你姐姐,我還沒做夠。
沒人能把你從我身邊搶走,閻王也不能夠。
給顧琰手術在目前看來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她卻設備,缺手術室,但她并不想就此放棄。
顧嬌抱了顧琰一會兒,確定顧琰暫時不會醒過來,她將顧琰輕輕地放回了床鋪上,拉過棉被給他蓋上。
她走出東屋,對在堂屋焦急等待的顧小順道:“小順,你過來。”
“姐!”顧小順轉過身朝顧嬌走了過來,“顧琰他怎么樣了?”
“暫時救下來了。”顧嬌說。
顧嬌的臉上沒什么太大的情緒波動,可顧小順還是感受到了籠罩在她身上的冰寒。
顧小順是心疼顧嬌的,他是一個連爹娘都不疼不顧的孩子,只有他姐對他好。
“姐。”想到顧嬌會因為顧琰而難過,他的喉頭一下子哽咽了。
顧嬌看著他,問道:“我有些事要問你。”
一聽是有正事,顧小順忙抹了淚,振作起來道:“姐,你說!”
顧嬌問道:“顧琰心疾發作前可有什么奇怪的舉動?”
顧小順撓撓頭:“奇怪的舉動?”
顧嬌想了想,說道:“譬如接觸了什么人,吃了什么東西?”
顧琰一直在服藥,心疾控制得很好,與正常人還是有差距,但不至于突然這么發作。
顧小順知道顧琰有心疾,在書院都會十分照顧他,也會很留意他。
他仔細回想了一下:“我和他一起進的書院,然后一起上課,一起念書…下課的時候他去了趟茅房,回來…好像說有點兒累。他平常也總喊累,其實不是真的累,是不想上課了,想趴在桌上打瞌睡。我就以為他今日也是如此,誰曾想…他趴著趴著突然就倒下來了。”
顧嬌皺了皺眉。
“啊!”
顧小順想到了什么,突然說道,“我記起來了!顧琰從茅房回來說了一句,‘碰上個不長眼的,真晦氣!’我問他怎么了,他又沒什么,然后他還拍了拍衣裳,好像是摔過跤了。但我見他沒事,就沒再往下問。”
“不長眼的?”顧嬌又叫來暗衛甲與暗衛乙,“你們今日有跟著顧琰嗎?知不知道他在茅房里摔跤了?”
二人搖頭。
他們是跟著顧琰沒錯,但不會連上茅房都跟著。
暗衛甲道:“我們在茅房的院子外守著,如果有人要對付小主子,我們是能感受到殺氣的。”
顧嬌若有所思道:“言外之意…顧琰是意外被人撞倒?那人并不是存了心去傷害殺顧琰?可是被人撞倒為什么會發病呢?他的身子沒這么羸弱了才是…”
顧嬌總覺得哪里不對,她又這回屋,拿開棉被,揭開顧琰的衣衫。
適才她為顧琰搶救時還不大明顯,這會兒淤痕出來了,顧嬌就看見顧琰的胸口多了一個掌印。
他被人打了一掌!
“我們沒感覺到殺氣啊。”暗衛甲詫異地看著顧琰身上的掌印。
暗衛乙點頭。
老實說顧琰如今在書院幾乎是個小霸王一般的存在,連顧承林都不敢招惹他了,顧琰隨便叫一嗓子,他倆立馬就能現身。
若遇上顧琰叫不出來的情況,那必定是來了高手,可高手動起手來殺氣太強,不會逃過他們的感知。
那么只有一種可能,這人的確不是來殺顧琰的,他只是無意中撞到顧琰,然后順了顧琰一掌。
“姐,南師娘來了!”
東屋外,顧小順打斷了顧嬌的思緒。
今日是顧小順與顧琰去魯師父家學藝的日子,往常他倆不去,暗衛也會去給報個信,可今日一個人也沒來,南師娘擔心是不是誰出了什么事,于是趕來碧水胡同看看。
魯師夫也來了。
“魯師父,南師娘。”顧嬌去堂屋與二人打了招呼。
南師娘從進院子便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氛,她看了眼偷偷抹淚的顧小順,問顧嬌道:“出什么事了嗎?小順這孩子怎么還哭過了?琰兒呢?”
“出了點事,他的心疾發作了。”
“嚴重嗎?”
“有些嚴重。”
“快讓我看看!”
顧嬌將南師娘與魯師父領進了東屋。
顧琰身患心疾的事他們是知道的,只是相處這么久以來顧琰幾乎沒怎么發過病,他們已經快要將顧琰當作一個正常孩子來看待了。
如今顧琰面色蒼白、氣息微弱地躺在床鋪上,隨時可能咽氣的樣子令二人心痛不已。
魯師父驚訝道:“怎么突然這樣了?昨兒還好好的。”
“他被人打了一掌。”顧嬌說。
“誰!”南師娘眼底殺氣一振。
顧嬌搖頭,來到床邊:“不知道,沒人看見是誰,只是留了個掌印,要不然連他被打了一掌都不知道。”
“掌印?”南師娘快步走過來,解開顧琰的衣衫,定睛一看,眸光沉了下來,“九云掌?”
“九云掌是什么?”顧嬌問。
南師娘沉聲道:“燕國南宮家的絕學。這種掌法的厲害之處就在于中掌時沒事,過后卻會筋脈逐步斷裂,他這一掌是控制了力道的,沒打算把人殺死,只是想泄憤給琰兒一點教訓。”
顧嬌眉心一蹙:“南、宮、家?”
難道是南宮厲?
南宮厲被常璟斷了一臂,這段日子一直東躲西藏的,難道說他今日偷摸著混入了清和書院?
南宮厲并不認識顧琰,他應該只是無意中撞到顧琰,嫌顧琰擋道于是一怒之下打了顧琰一掌。
他看似是無意,實際卻是罪大惡極。
顧琰一沒招他,二沒惹他,僅僅是不小心撞到…還不知是誰撞誰,他就能對一個文弱書生泄憤動手。
他還是人嗎!
顧嬌的眸光冰冷了下來。
南宮厲,最好不是你,否則、、、
南師娘也氣壞了,顧琰只是一個無辜的孩子,南宮家的哪個禽獸竟然對他下得去手!
“南宮家的人怎么會來昭國?”魯師父小聲問南師娘。
“我怎么知道!”南師娘沒好氣地說道。
魯師父噎了噎沒說話。
他明白南湘不是針對他,南湘是太生氣了。
老實說他也生氣,不論究竟是南宮家的誰干的,這種行為都比有目的的報復尋仇更可恨。
這簡直就是罔顧人命,沒有人性的!
南師娘看著虛弱的顧琰,揪心地閉上眼。
讓她解毒還行,治病她就無能為力了。
“嬌嬌,你能治好琰兒嗎?”她期盼地看著顧嬌。
其實她也明白這個希望是很渺茫的,如果能治愈,顧嬌就不是這個神色了。
“我先想想。”顧嬌去了書房。
南師娘沒敢走,她留在東屋守著顧琰。
入夜后,家人陸陸續續地回了碧水胡同,緊接著所有人都知道了顧琰病情惡化的事。
姚氏哭得肝腸寸斷。
連從不哭鬧的顧小寶都委屈地癟著一張小嘴兒,大大的眸子里里噙著晶瑩的淚珠。
莊太后從皇宮趕了過來。
她對顧琰只有一個要求,活著就好,但眼下這個要求似乎都成了奢望。
她坐在顧琰床頭,整個人忽然就蒼老了許多。
皇甫賢與小凈空也來到了東屋。
皇甫賢住進碧水胡同沒多久,本以為自己只是個外人,可看著顧琰昏迷不醒,他的心里竟然也很難過。
一貫叭叭叭的小凈空這一次叭不動了,他站在床前,睜大眸子看著顧琰。
顧琰被唐明欺負的那一次也曾狠狠發作過,可那時的氣氛并不如此時凝重,就好像所有人都感覺到顧琰真的兇多吉少了。
老祭酒沒敢吭聲,默默去灶屋做飯,一邊往灶膛里添柴,一邊默默垂淚。
“老太爺,您怎么了?”玉芽兒關切地問。
老祭酒拿袖子抹了把眼眶,道:“煙、煙太大了。”
蕭珩是最后一個到家的,劉全去接他的路上已經把顧琰的情況與他說了,他即刻放下手頭的公務趕了回來。
全家都在心疼顧琰,可他知道眼下最難受的一定是顧嬌。
她既是姐姐,也是大夫,她不允許自己治愈不了顧琰。
蕭珩在書房找到了顧嬌。
顧嬌正抓著炭筆,在一張白紙上唰唰唰地寫著什么。
“嬌嬌。”蕭珩邁步進屋。
顧嬌書寫的動作的一頓,抬眸看向他,聲音里有著不曾對外人流露的委屈:“相公。”
蕭珩的心狠狠地抽疼了一下。
他繞過書桌,來到她身邊,俯身定定地看著她:“沒事的,阿琰會沒事的。”
顧嬌神色平靜,拿起桌上的紙遞給他:“這些是我羅列的器材與藥品,用朱砂圈住的是已經有的,其余的我還沒弄到。”
蕭珩接過紙張看了看,滿滿一張紙,朱砂只圈了不到十分之一的樣子。
她很堅強。
堅強到令人心疼。
蕭珩安撫地撫了撫她的發頂:“有了這上面的東西,阿琰就能得救了嗎?”
“全部都有的話,我就能給他手術,我一個人可以完成手術。”她強調。
蕭珩看著上面奇奇怪怪的名稱:“這些都是什么?”
顧嬌定定地說道:“是手術需要的設備,我的藥箱拿不出來。”
“這個…是你畫的圖嗎?”蕭珩看著反面的圖案。
顧嬌點頭。
蕭珩沉思片刻,忽然道:“你等等。”
顧嬌古怪地看著他。
他轉身來到書架前,拿下來一個盒子,從里頭取出一張泛黃的圖紙:“你看看是不是這個?”
顧嬌接過來一瞧,神色頓住了。
這不是手術室的圖紙嗎?
“哪里來的?”顧嬌問。
蕭珩道:“是凈空的那本燕國算術書里夾的,我不知道是什么,但丟了似乎不大好,我便拿出來放在一邊了。”
燕國有手術室?還是說燕國打算建造一個手術室?
那本數學書加上這張手術室的圖,燕國有一位穿越前輩的事情基本實錘了。
顧嬌抓著手中的圖紙,心底忽然就升騰起了一絲希望:“燕國有我需要的東西!”
蕭珩的眸光暗了一下。
燕國,那是他永遠都不該踏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