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陽公主暈倒了,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
院子里的下人卻并沒因擔憂而驚慌失措,每個人在玉瑾的調配下井然有序地做著自己的事。
信陽公主被玉瑾抱到了床鋪上。
顧嬌沒看出來柔柔弱弱的玉瑾竟也有這般力氣,不過玉瑾到底不是習武之人,這一下實則用盡了她全身力氣。
她狼狽地喘息了一會兒,額頭滲出薄薄的汗珠。
“玉瑾大人,奴婢去請大夫。”一個小丫鬟說。
玉瑾先是點了點頭,須臾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搖了搖頭。
隨后,她看向一旁并未趁亂逃走的顧嬌,凝眸問道:“顧大夫,我可以相信你嗎?”
暮色西斜。
蕭六郎結束了一整日的公務,從翰林院出來,一眼看見小三子在門口焦急地打轉。
小三子是醫館的車夫,經常跟著顧嬌出診。
蕭六郎下意識地往小三子身后看了看,只看到一輛安安靜靜的馬車,車簾緊閉,但直覺告訴他,顧嬌并不在馬車上。
“小三子,怎么了?”蕭六郎走過去問。
小三子聽到蕭六郎的聲音,猛地回過頭,一臉驚慌地說道:“蕭大哥,顧姑娘不見了!”
蕭六郎眉心一蹙:“什么時候不見的?在哪里不見的?”
小三子急得不行:“就、就方才…”
蕭六郎安撫道:“你先別著急,慢慢說。”
小三子也不知道自己這樣是不行的,好歹他也是跟著顧姑娘見過皇帝的人,他要淡定、要淡定…
小三子平復了一下情緒,將在鋪子前發生的事兒說了。
蕭六郎蹙了蹙眉,道:“你是說她是突然不見的?”
小三子道:“可不就突然嗎?我一手拿著餅子,一手拎著食盒,還對她說餅子要趁熱吃,不然一會兒就軟了,不脆了。她還說了聲好,可轉頭我去看她,她就沒了!不是…我的意思是…人不見了!我問餅鋪的兩口子,他們也沒有看見!我就四下找…可我把整條街都找遍了就是找不著…”
蕭六郎去了案發現場。
“你的馬車當時停在哪里?”他問小三子。
小三子找到距離店鋪約莫半丈的地方,一邊比劃,便道道:“這兒!馬是站在這里,車廂是在這里!”
這家鋪子做完顧嬌那一單生意后,食材耗空關了門,沒再有什么客人過來。
蕭六郎在現場仔仔細細地轉悠了一番,忽然蹲下身來,拾起一截斷裂的炭筆。
炭筆并不是很好的寫字工具,一般人不會用它,顧嬌很愛用,姑婆送給她的荷包里有個專門放炭筆的內膽夾層,臟了可以拿出來清洗。
她平常都會在里頭放上一兩截。
但蕭六郎手中這一截炭筆并不是顧嬌慣用的炭筆。
她的炭筆處理過,質地較為柔軟。
這種炭筆是某人專用的炭筆,他只在一個地方見到過。
朱雀大街的宅院中,信陽公主幽幽醒來。
玉瑾一直守著她,見她睜開雙眼,微微一笑,道:“公主,您醒了?感覺怎么樣?”
信陽公主不是頭一回暈倒了,但卻是頭一回醒來后感覺如此輕松,既不頭昏腦漲,也不渾身酸痛,仿佛只是隨意地睡了一覺。
玉瑾看她的臉色便知她恢復得比以往要好,笑了笑,說道:“公主方才暈倒了,是顧大夫為公主施針治療的。”
她說著,站起身來,后退一步行了一禮,“臣擅作主張了,請公主責罰。”
信陽公主無奈地看了她一眼:“你知道我不會罰你的。”
玉瑾露出一抹笑來。
信陽公主問道:“那丫頭人呢?”
玉瑾回頭望了望,說道:“在院子里。”
姹紫嫣紅的院落中,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樹下,某人又被迫營業撅筆,小臉黑得不行。
“你說你一個高手,堂堂昭國龍影衛,天下第一牛逼哄哄的武功大佬,干嘛喜歡人家打你臉呢?”
顧嬌幽怨地說道,不忘撅斷一支炭筆。
然后她就感覺這位大佬更開心了!
…就挺迷。
信陽公主在玉瑾的陪伴下走出來時,看到的就是一大一小蹲在地上撅筆的一幕。
玉瑾適才一直守在信陽公主床前,倒是不知原來他倆是這樣的,玉瑾又一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
“公主。”她說道,“龍一許久沒和人玩過了,上一次這樣還是小侯爺小的時…”
信陽公主淡淡打斷她的話:“玉瑾,他死了,以后不要再提他。”
玉瑾垂眸:“…是。”
顧嬌撅筆撅到絕望,一直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叫才結束了今天的營業。
玉瑾留顧嬌用飯,被顧嬌拒絕了。
她突然消失這么久,小三子那頭一定急壞了,指不定蕭六郎也知道她不見了了,她得趕緊回去。
看在千年靈芝的份兒上,她沒打算要診金,但玉瑾堅持要給她,她也就收下了。
權當是撅了一晚上筆的辛苦費吧!
顧嬌將那張一百兩的銀票揣進荷包。
比起只給她一個銅板的宣平侯,信陽公主出手簡直不要太闊綽。
顧嬌來的時候是被龍一擄來的,這會兒總不能再讓龍一把人擄回去。
玉瑾貼心地讓人備了馬車。
“我送你。”
她話音剛落,一個小丫鬟邁著小碎步走來:“玉瑾大人,那株牡丹好像活不了。”
“哪一株?”玉瑾問。
“公主最愛的那一株。”小丫鬟說。
顧嬌善解人意道:“玉瑾大人去照顧牡丹吧,不必送我。”
照顧牡丹不急于這一時半會兒的功夫,不過玉瑾看出顧嬌不愛這些虛禮,她于是笑了笑,說道:“好,那你慢走,馬車就在門口,你想去哪里,告訴車夫就好。”
“嗯。”顧嬌應下,辭別玉瑾來到了院子的正門。
大門虛掩著,是往里開的。
顧嬌將門拉開的一霎,一眼看見抬起手來正要敲門的蕭六郎。
二人齊齊頓了一下。
顧嬌是沒料到他會找到這里來,蕭六郎是沒料到門會自己打開,而顧嬌會在此時出來。
“你沒事吧?”
“你怎么來了?”
二人異口同聲。
蕭六郎還喘著氣,他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珠,看得出這一路有多辛苦著急。
他看了眼顧嬌身后的院子。
顧嬌眸光動了動,跨過門檻,掩上院門:“我們走。”
玉瑾聽到了陌生的男子聲音,她不大放心,走過來看了一眼,顧嬌卻已經與蕭六郎離開了。
玉瑾問車夫:“顧大人人呢?”
車夫道:“方才有個人來找她,她跟他走了。”
一個人來找她?
她是被龍一擄來的,什么能猜到龍一將她擄來了這里?
玉瑾百思不得其解,疑惑地跟了幾步,來到朱雀大街的轉角處,卻直看見一輛駛入夜色的馬車。
寂靜的街道上,小三子如釋重負地趕著車。
終于找到顧姑娘了,他不用再提心吊膽的了。
還是蕭大哥厲害啊,一下子就猜到顧姑娘是來朱雀大街了。
話說,他怎么猜到的?
同樣的疑惑也閃過顧嬌的腦海,不同的是,顧嬌很快便思索出了答案。
難怪他能阻止龍一殺她,也難怪龍一會捏他的臉。
龍一的確是在確認什么,并且已確認完畢。
如此一來,龍一對自己突然這么親近也就說得過去了。
盡管顧嬌并不愿意將被迫撅筆與親近畫上等號,但若是換做旁人用筆打了龍一的臉,只怕接下來被撅的不是幾支炭筆,而是那個人自己。
有些東西她雖然猜到了,而且她覺得,以他的聰明不可能看不出自己猜到了,但他不說,她也就沒去將最后一層窗戶紙捅破。
只不過,關于她出現在朱雀大街的原因,她還是要說的。
“我昨天給一個姓許的書生拆線,他拜托我為他的一位伯母治病,他還把診金付了。結果我走錯地方了,誤打誤撞地進了信陽公主的院子,把信陽公主當成了那位伯母…”
顧嬌簡明扼要地敘述了換藥的過程,但沒說龍一讓她撅筆的事,也沒說信陽公主誤會她別有居心差點要拿先帝的御賜金鞭抽她小屁屁的事。
有點丟人。
“信陽公主吃了我給的藥,藥效很好,方才讓龍一帶我過去就是給她治病的!”
她說得云淡風輕,各種狗血誤會與細節都省略了。
可蕭六郎與信陽公主相處十幾年,又怎會不清楚她是怎樣的性子?
或許曾經的他看不明白,而今再一回想,許多細節都與印象中的不大一樣。
信陽公主從來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
她真想請人去治病,會風風光光地派轎子去,讓龍一把人擄走,多半是對她心生了懷疑。
所幸一切的確是一場誤會。
他沒辦法阻止她去見信陽公主,因為他阻止不了。
這不是她想不見就能不見,信陽公主一聲令下,天涯海角掘地三尺,龍一都會把人找出來。
但龍一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她的吧?
就像他曾經也不允許任何人傷害自己一樣。
回到家中,餅子早已涼透,顧嬌嘆了口氣,挺好吃的餅子,可惜了。
夜已深,家里人都睡了,二人各自洗漱一番回了房。
小凈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鋪上,縱情地打著小呼嚕。
蕭六郎看著他,不知怎的想到了兒時的自己,也想到了曾經的公主府。
記憶如畫面一般一幀幀地閃過腦海,本以為早已遺忘的記憶,在夜里竟然能夠如此清晰。
蕭六郎閉上眼,試圖將這些記憶擠出腦海,卻發現用力,記憶翻涌得就越厲害。
“娘”
一旁的小凈空忽然迷迷糊糊地開口。
小家伙是夢到自己有娘了嗎?
蕭六郎的思緒被打斷,將小凈空的衣裳拉下來,蓋住他的小肚皮。
小凈空翻了個身,拱進他懷里,咿咿呀呀不知在說些什么夢話。
蕭六郎抬起指尖將他戳到一邊。
沒一會兒他又咕溜溜地滾了過來。
蕭六郎再戳。
他再滾。
到最后,他倒是不再往蕭六郎懷里拱了,一只小腳丫子橫空出世,直接擱在了蕭六郎的臉上!
蕭六郎:“…”
被小凈空這么一折騰,蕭六郎倒是無暇再想其它,腦海里那些奇奇怪怪的記憶也退散了,后半夜,他睡了個好覺。
翌日天不亮,他便去了翰林院。
他比孔目都來得早,孔目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蕭修撰昨夜…該不會是沒回去吧?”
“回了。”蕭六郎說。
點完卯蕭六郎去了自己辦公房。
孔目不由嘀咕:“這么早…和媳婦兒吵架,被媳婦兒趕出來了…”
六部考核的成績出來了,一大批官員進入了需要重修補考的行列,翰林院擔當起為補考官員講學的重任。
補考的官員里有很大一部分不是科舉出身,而是家族蔭官,也就是通過上代功勛獲得的官職,這群人的考試技能可想而知。
倒不是說蔭任的官員里就沒一個飽讀詩書的,只不過,倘若一個人有過硬的真才實學,根本用不著家族蔭官,他自己就能做官,譬如曾經的少年祭酒,又譬如眼下的莊編修。
知道自己能蔭官還刻苦勤勉去讀書的畢竟是少數。
蔭官制弊端明顯,只是由來已久,先帝在位期間曾嘗試將其廢除,結果遭到了文武百官的聯名反對,但先帝也是倔的,一直到死都不松口,弄得君臣關系很僵,他的舊部一邊效忠他,卻也一邊希望他能收回成命。
莊太后垂簾聽政后,恢復了蔭官制,給了文武百官一個臺階下,但同時,她也提了一個條件——增設六部考核。
每三年考核一次,考不過就補考,補考兩次不過的就降職,降職兩次收回官職。
值得一提的是,被記過的人不論抽簽抽到他與否都必須參加下一輪的考核。
這個制度的玄妙之處就在于它含了不少緩沖期,考不過還能補考,補考再不過也還能三年后再考,并不是一下子就沒了官職。
加上莊太后說:“虎父無犬子,眾卿一個個智勇雙全,實乃我昭國棟梁,莫非生出來的孩子全是膿包不成?”
高帽子加激將法,將朝廷大臣們噎得不要不要的。
六部考核制就這么被接納了。
這個制度雖未并未徹底解決蔭官制,卻將其所帶來的弊端降到了最低。
今日安排去貢院講學的翰林官是蕭六郎,由貢院那邊安排馬車接送。
馬車還沒到,蕭六郎拎著水壺去后院打水。
寧致遠恰巧去墨池洗筆,見到他,笑著與他打了招呼:“六郎!這么早!”
“你也很早。”蕭六郎說。
寧致遠嘆道:“我那不是怕遲到,所以早早地就出了門嗎?你家又住得不遠。”
二人說著話,韓學士過來了。
寧致遠驚訝:“哇,沒想到韓大人也這么早。”
二人給韓學士行了禮。
韓學士頷了頷首,看向蕭六郎道:“你今天是不是要去貢院講學?”
“是。”蕭六郎說道。
“不用去了。”韓學士說,“你一會兒隨我去一趟文華閣。”
蕭六郎的指尖一動。
文華閣,信陽公主建造的藏書閣。
韓學士是器重蕭六郎才給蕭六郎這個機會的,他見蕭六郎沒說話,權當他答應了。
哪知他剛走一步,蕭六郎便開口道:“韓大人,我想去貢院講學。”
什么叫你想去貢院講學?
有這么和頂頭上司討價還價的嗎?
韓學士回頭看向,正色道:“你可知文華閣是什么地方?這又是個什么機會?”
“我想去貢院講學。”蕭六郎一字一頓地說。
韓學士眉頭一皺。
蕭六郎看了眼寧致遠道:“讓寧編修去文華閣吧,我還是想去貢院。”
他說了三次去貢院,韓學士再想抬舉他也不會再把機會給他了。
“你你跟我來。”韓學士對寧致遠說。
寧致遠跟上韓學士,一邊走一邊夸張地沖蕭六郎比劃,并無聲地說——真的把這么好的機會讓給我啦?
“你做什么?”韓學士步子一停,扭頭看他。
寧致遠一秒收了動作:“沒什么,伸個懶腰。”
韓學士帶著寧致遠出了翰林院。
蕭六郎又等了半個時辰才等來貢院的人,可就在他即將坐上馬車的一霎,翰林院的車夫著急上火地駕著馬車奔來了:“不好了,蕭修撰!寧編修出事了!你快去文華閣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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