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嬌也來到了白石街,她在人群里穿梭著,尋找顧琰的身影,當她路過一間茶樓時,隱隱覺著熟悉,仿佛自己來過。
可她明明沒有。
是顧琰。
他來過。
顧嬌沿著茶樓往回找,路過一個轉角處時她的步子停了下來。
她看著左邊一條寬敞但僻靜的胡同,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提不上氣來。
她捂住悶悶的心口,那里倏的傳來一陣疼痛!
“阿琰!”
顧長卿從南風居出來后,沿著白石大街返回,也找到了這附近。
他看見顧嬌,策馬奔了過來,見顧嬌的神色不大對,忙問道:“怎么了?”
顧嬌捏著衣襟的手緊了緊,望向東邊幽暗無邊的夜色:“阿琰在那里。”
顧長卿順著她的目光遙遙一望,收回視線,把她伸給她:“上來。”
顧嬌抓住他的手翻身上馬,她自己抓住馬鞍。
顧長卿不必像擔憂顧琰那樣擔心她摔下去,他拽緊韁繩:“駕!”
馬兒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緒,在夜色中飛快地馳騁了起來。
“哪條路?”
岔道口,顧長卿問顧嬌。
顧嬌扭頭一望:“這邊。”
顧長卿雙腿夾緊馬腹,飛快地奔入了右手邊的街道。
當他穿過街道,進入一條紙醉金迷的巷子時約莫就猜到什么了,這條巷子在京城十分有名,多是權貴用來花天酒地之地。
曾有人把他帶來這里,說是要送他一座宅子,他那時不大懂這些,只是不習慣收受賄賂而已,對方卻笑著說:“都尉大人何必客氣?唐大人也在這兒置了座宅子呢,就前面那座。”
思及此處,顧長卿已經知道唐明在哪兒了。
他等不及策馬而去,他翻身下馬,將馬兒交給顧嬌,自己施展輕功消失在了夜色。
離開的一霎,他腦子里閃過什么,卻太快了沒有抓住。
月色昏暗,燭光曖昧。
唐明已經撕碎了顧琰的外袍與中衣,只剩一件單薄的里衣凌亂搭在身上。
真是人間尤物啊。
唐明撫著身下那雙修長白皙的腿,朝顧琰壓了下去。
伴隨著一聲巨響,整扇房門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一陣強大的殺氣自唐明身后襲來,帳幔無風自動,唐明脊背一涼,抬手去抽枕旁的長劍,卻根本還沒碰到,便被一道長鞭穿透帳幔卷住了他的脖子。
他連反抗都來不及,便被狠狠地拽起來,甩到墻壁上,劇烈的碰撞之后又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這一下摔得不輕,他愣是半晌沒起來。
顧長卿飛奔到床前,掀開帳幔,看到衣不蔽體的顧琰,眸光唰的寒了下來,他沒用床鋪上的被子裹住顧琰,而是迅速脫下了自己的外袍,將顧琰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
顧琰的意識渙散,身子有些發燙。
這是讓人下藥了。
顧長卿殺人的心都有了,然而沒什么比顧琰的命更重要。
他將顧琰抱了起來,顧琰無力地躺在他臂彎里。
“不要…”他虛弱地說。
顧長卿的心疼死了,他抱著顧琰的手臂都在抑制不住地顫抖。
“是我。”他輕聲說。
顧琰神智渙散地看了他一眼,其實已經有些看不清了,眼前只剩一個模糊的輪廓,但對方身上是令他安心的氣息。
他微微張開唇瓣:“哥哥?”
顧長卿的心被這聲哥哥揉碎了。
盡管明白這聲哥哥與小凈空嘴里的大哥哥一樣,但顧長卿的心尖依舊輕輕發顫。
他突然很想告訴他,是,我是你哥哥,你的親哥哥。
“嗚”確定來人身份后,顧琰忽然就委屈了。
在唐明面前都沒紅過的眼眶,此時一下子就紅了,眼尾眉梢都透著難言的委屈。
顧長卿的心瞬間被扎成了篩子。
他抱著顧琰的胳膊緊了緊,他這會兒已經快要不剩什么理智了,若不是顧琰的氣息太過虛弱,他真想沖過去了結了唐明!
“顧長卿…是你?”唐明終于找回了一點力氣,他緩緩自地上爬起來,可還沒支起身子,便又被顧長卿一腳踹了回去!
他猛地吐出一口血來!
顧長卿殺氣如刀地看著他:“唐明,這筆賬,我會找你算的!”
唐明覺得見了鬼,怎么顧長卿會趕來這里?
難道這小子——
唐明猛地記起自己曾在大街上看見顧長卿與一名少年縱馬同游,難道…眼前這個小美人就是顧長卿當初護在懷中的少年?
他們到底什么關系?
這小子說是定安侯的兒子…難道還真是?
可顧長卿不是只認自己兩個一母同胞的弟弟嗎?幾時在意一個繼弟的死活了?
他這么緊張的樣子,倒像是有誰要了他的命似的!
至于嗎?!
唐明受了點內傷,他捂住疼痛的腹部,恩狠狠地瞪向顧長卿,另一手擦掉嘴角的血跡,冷笑道:“不就是一個狐貍精的兒子,你不也很討厭他們嗎?不如把他給我,我替你管教。”
唐明是真沒將一個繼室的孩子放在眼里,這種孩子在尋常人家就不大受寵,何況聽說定安侯的繼室出身不高,這些年一直備受冷落,帶著兒子在莊子里過活。
既如此,顧長卿擺出一副護犢子的樣又是給誰看?
顧琰的氣息很不穩定,顧長卿忍住與唐明廝殺的沖動,最后看了唐明一眼:“如果我是你,就連夜逃出京城,再也不要回來。”
“呵。”唐明不屑地嗤了一聲。
若在從前顧長卿這么威脅他,唐明或許還會忌憚一二,可如今,他叔叔是天下兵馬大元帥,他也被提拔做了副將軍,顧長卿一個小小的虎山都尉,還不夠給他塞牙縫的!
他也不怕顧長卿會去告狀,這件事固然是他有錯,可若真傳出去了,損害的就是這小少年的名聲。
屆時,整個京城都會知道顧長卿的弟弟被他唐明給玩弄了。
顧長卿和這個美玉小少年丟得起這個臉?
顧長卿沒有再在唐明這里浪費時間,他抱著顧琰施展輕功離開了這里。
出去沒多久,顧長卿就碰上了將馬兒停在路邊,正要往宅子里趕的顧嬌。
顧長卿看到自己的坐騎才想起自己方才忘了什么事——他的馬性子古怪,一般不給別人騎的,他妹妹沒出什么事吧?
顧嬌不知他內心所想,她看著被顧長卿的衣裳包裹著的顧琰,剎那間,眼底掠過血光!
“誰干的?”
“唐明,你不認識。”
“唐家人?”
“沒錯。”
顧嬌望了望那座宅子,捏緊拳頭,忍住血液中的暴戾,走過顧長卿面前。
她看了看顧琰的臉,又探了顧琰的脈。
顧琰的錢袋已經不見了,那里頭裝著他的藥。
索性顧嬌的荷包里也常年備著顧琰的藥,她先給顧琰吃了兩顆,從馬鞍上拿下水給他吞下。
但顧琰的情況只吃藥顯然不夠。
二人忙將顧琰帶回了碧水胡同。
夜風有些涼,顧長卿怕顧琰凍著吧,把中衣都脫下來了,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里衣,抱著顧琰走了一路。
路上不時有人投來異樣的目光,不過也沒出他是誰就是了。
到門口時,顧嬌想到了什么,對顧長卿道:“去姑爺爺那邊!”
顧長卿會意:“好。”
他把顧琰抱去了隔壁。
老祭酒剛歇下,看到這一幕嚇了一大跳:“怎么會這樣?出什么事了?”
顧長卿原先是沒見過老祭酒的,不過隨著來碧水胡同的次數多了,也就慢慢知道老祭酒的身份了。
至于他是怎么成為蕭六郎姑爺爺的,顧長卿暫時不明。
他也沒刻意去打聽。
“回頭再和您解釋,有廂房嗎?”顧長卿道。
“有,有!”
西廂是空著的。
老祭酒打開西廂的門,鋪了干凈的褥子。
顧長卿把顧琰輕輕地放在床鋪上。
顧嬌拿了小藥箱過來。
以顧琰的身體情況是不宜催吐的,只能輸液促進藥物代謝,但在代謝的過程中,他的臟器要承受巨大的負荷,這對于有先心病的人來說無疑是十分危險的。
顧嬌打開小藥箱,給顧琰輸上補液。
顧嬌給顧琰量血壓,血壓異常飆升,應當是藥物引起的,如果一會兒再降不下來,就得用降壓藥。
顧琰已經失去了意識,但他的手始終抓著顧長卿的衣袖,昏迷前就抓著了,顧長卿沒把他的手拿開,就那么默默地守在床前。
很快,顧琰的體溫也上來了。
顧嬌給他額頭敷上冰袋。
顧琰的情況難就難在他有心疾,不能亂用藥,所以不到萬不得已,顧嬌都盡量采取保守治療。
“他…怎么樣?”顧長卿看著昏迷不醒的顧琰,沙啞著嗓子問。
顧嬌調節了一下吊瓶的滴度,低聲說:“現在還不好說。”
別看只是一兩顆迷藥而已,但對他這種身子骨來說太致命了,是這一年來他一直都有吃抗心衰的藥,不然早就扛不住去了。
思及此處,顧嬌就想起一件事來。
蕭六郎與顧長卿出事她都能夢到,為何顧琰不能?
她不確定顧長卿與蕭六郎每次事故都能提前出現在她夢里,但至少她夢見過。
顧琰卻一次也沒有。
總不能是顧琰與她不夠親近,她與顧琰一胎雙生,是世上最親密、最難以割舍的關系。
難道是太親密的緣故?
另外,她還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她不能預知自己的兇險,樂館塌方那次如是,與姑婆被壓在屋頂下那次也如是。
她無法預知自己的命運,會不會因為顧琰與她是龍鳳胎,所以她也無法預知顧琰的命運?
這么看來,顧琰的暗衛必須召回京城了。
卻說唐明被顧長卿揍了一頓后,沒了玩樂的心情,策馬回了唐府。
唐府如今不是將軍府,而是元帥府了,門庭都氣派了許多。
唐明站在兩尊威風凜凜的石獅前,正了正衣冠,又撣了撣衣袖,確定看不出胡鬧的異樣才邁步進了府。
唐岳山剛在院子里練完劍,有下人遞上巾子,他拿過擦了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問道:“明兒回來了沒?”
下人道:“回老爺的話,還沒,許是被公務耽擱了,最近來咱們府上拜訪的人太多,老爺您又不見他們,他們可不就去找少爺了?”
唐家一共兩房,唐岳山是二房,他頭上有兄嫂,唐明是大房嫡子。
唐岳山的哥哥很早就癱瘓了,不過唐岳山并未霸占大房產業,仍是讓大哥做著唐家家主。
他的元帥府就在唐家隔壁,外人眼中兩家還是一起的。
唐岳山膝下沒有兒子,只得了幾個女兒,闔府上下都知道唐岳山對這個侄兒的寵愛,只怕將來唐明不僅會繼承大房的產業,也會繼承唐岳山的勢力。
元帥府的下人儼然也都拿唐明當了少主子,而唐明的親生父親癱瘓在床,無法照顧他,便拜托弟弟替自己撫育一二。
唐明自幼崇拜親叔叔,也樂得住在唐岳山這邊。
說曹操曹操到。
唐岳山剛擦著汗,就見唐明滿臉笑容地走來了:“叔叔!侄兒回來了!”
唐岳山嚴肅的面容上立刻浮現起一抹悅色:“怎么這么晚?軍營的公務太多了嗎?”
唐明笑了笑,說道:“哪兒有什么公務?叔叔不是不讓我私交那些大臣嗎?我早就出來了,回來晚是去給叔叔買你最愛吃的麻辣香螺了。”
他說著,將藏在身后的食盒拿出來,“叔叔你看,是不是你常去的那家的?”
唐岳山一聽到這里,心底的喜悅越發溢于言表,他打開食盒聞了聞,滿意地說道:“沒錯,就是這個味兒!”
下人笑著道:“還是少爺孝敬您,咱們都沒想到呢。”
唐岳山喜色地笑了。
秋后的田螺最肥美,肉質最飽滿,眼下雖不是吃螺肉的最佳時節,但那家的香螺味道絕妙,加上他更看重的還是唐明的這份心意。
“沒吃飯吧?”唐岳山看向唐明問。
“沒。”唐明搖頭。
“讓人擺飯。”唐岳山吩咐下人。
“是。”下人趕忙去了。
天氣漸漸有些熱了,飯菜就擺在院子里。
唐岳山不常在家里吃飯,吃也不會叫上幾個女兒,也就是唐明得他寵愛,不僅時常與他同桌吃飯,還能自由出入他的院子,動了他的東西唐岳山從不生氣。
“這是什么筍?真嫩。”唐明說。
“多吃點。”唐岳山給唐明夾了不少菜。
唐明埋頭吃。
看著他吃得大快朵頤的樣子,唐岳山很滿足,不自覺流露出絲絲寵溺來:“一會兒吃了飯去給你爹娘道聲安,然后趕緊回來歇息,明天軍營有比武,別忘了。”
唐明乖乖地笑道:“我沒忘,叔叔放心吧!”
唐岳山對唐明是自然是放心的,唐明是他一手帶大的,聰明,根骨奇佳,有韌性,又肯吃苦。
習武是一件枯燥又痛苦的事,可唐明毅然堅持了下來,不僅如此,唐明還熟讀兵法,深諳用兵之道。
唐岳山對唐明的期許很高。
唐岳山又道:“還有,你的性子該收斂些了,在軍營不要動不動與人干架。”
唐明乖順地笑道:“我知道了,叔叔,我就是看不慣他們偷懶,以后我會注意的,他們再犯錯,我好好和他們說!”
“這才對。”唐岳山很滿意。
唐明的性子是嬌縱了些,不過誰還沒個年輕氣盛的時候呢?他年輕那會兒也是軍營里的刺兒頭呢。
唐明知錯能改,還是很不錯的。
叔侄二人吃過飯,唐明去大房給爹娘道了安。
這是唐岳山要求唐明每天都必須做的事,讓他孝敬爹娘,不能因為他爹癱瘓在床就不敬重他爹。
唐明回到自己屋子后,才卸下所有偽裝。
他坐在椅子上,撩起上衣,看清腹部被顧長卿一腳踹出來的青紫,氣得一口牙咬得咯咯作響!
隨后想到了顧琰,他又有些遺憾。
他回味著,瞇了瞇眼。
那么可口的美少年,只差一點就吃進嘴里了呢。
顧嬌與顧長卿守了顧琰一整晚。
半夜他出現過一次危險,顧嬌給他用了藥。
臨近天亮時,他的體溫恢復正常,只是仍沒蘇醒。
顧嬌望了望天邊一小抹魚肚白,又看向一整夜都神色冰冷的顧長卿,說道:“他的情況比夜里好些了,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你去歇息吧,我在這里照顧他。”
顧長卿頓了頓,站起身,看了眼昏睡的顧琰,眸中不舍:“好,我晚點再過來。”
他走到門口,正要跨出門檻時又頓住步子,回頭,目光落在顧琰的臉上:“他…”
“怎么了?”顧嬌問。
顧長卿搖頭:“算了,沒什么。”
聽到就聽到了吧。
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唐明,他要唐明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