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串兒變得焦躁不安,太陽穴的青筋開始突突地跳動。一名資深的調查記者的直覺有時候跟一個老公安差不多。
她已經意識到這個詭異的黑紗女人是不同尋常的,張超和李豐隆現在已經來不及做任何事情了。而且張超在專注地介紹現場情況,李豐隆在為他扛著攝像機,兩個人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已經快要貼近自己的女人。
孟串兒瞪大眼睛,雙手抓著椅子的扶手,緊緊地抓著,直勾勾地盯著監控畫面。心里在安慰自己:人體炸彈引爆在這種情況下不符合邏輯。
現在剛引爆埋好的炸彈,還沒干掉保安,政府軍還沒趕到,再說一個餐廳的襲擊沒必要用極端手段,至少這個時間節點沒必要,等有必要的時候張超和李豐隆已經回到地下室了。嗯!是這樣的!一定是!但是為什么TM的安靜不下來!!!
監控屏幕就在這時候頓了一下,孟串兒伸出手“啪”地拍了一下卡頓的屏幕,狠狠地…這一下差點把手給拍斷了,旁邊兩個保安大叔嚇了一跳:“串兒丫頭別把手拍壞了,兩個小子一會就回來了,前天不是也…”
保安話還沒說完,就聽得震耳欲聾一聲響——“轟!”監控室里的防彈玻璃被震得發出“嗡嗡”的共鳴聲,整個大地又開始震顫。這種震顫比這兩年任何時候都來得猛烈。每個人的耳朵都開始持續耳鳴。
盯著監控的孟串兒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畫面:那個女人沒了,整個屏幕全是蘑菇云一樣的火光。
她試圖用手擦監控的屏幕,想把那些濃煙滾滾擦干凈,擦到能看見那兩個舞舞渣渣的二貨就行。
兩個保安驚得呆若木雞,大張著嘴巴連呼吸都不會了。
幾秒鐘之后,張超沒了,李豐隆也沒了,伴隨稍微散去一點的濃煙留下一地血色和一堆亂七八糟慘不忍睹的尸塊,周圍的建筑集體搖搖欲墜,包括自己駐地的辦公室在地面上的建筑瞬間掉了好多不知道啥玩意的東西。
這一瞬間能有幾秒鐘,快到人根本反應不過來。孟串兒沒眨眼睛,她問保安:“張超呢?出畫了!”
倆保安瞪著眼睛,嘴還是沒合上,沒吭聲。孟串兒沖到他面前,一手指著屏幕,頭還轉向屏幕那邊,她就是執拗地想找到幾秒鐘前還在的人:“保安大叔,我問你呢,張超出畫了!!”
孟串兒的手抖動得厲害,六神無主地拿起電話,自言自語:“我要給這個二百五打電話,提醒他進鏡頭。”
保安囁嚅著,顫抖著:“串兒丫頭,張超被炸了,你也看見了,他被炸了!”
孟串兒大叫:“你說TM啥呢?他還欠我十六個腦瓜崩呢!張超阿富han駐好多年了,就不可能被炸!!!不可能你知道吧!!!李豐隆…那你說李豐隆呢?要炸也不會炸李豐隆吧?”
此時的孟串兒已經完全喪失理智,她的話說得像智障,炸彈是不長眼睛的,不可能分得清誰是張超誰是李豐隆。監控也TM不是攝像機,什么亂七八糟出畫不出畫。
可是人在那個時候會神經錯亂,心生妄念。會希望時間有進度條,可以倒回去,不能倒回去就把監控扣出來倒回去。
保安好像被嚇傻了一直都只說一句話:“太可怕了…”
孟串兒拿著手機往外沖,反應過來的保安大叔扣住她的腰苦苦哀求:“串兒丫頭你不能去,兩個都被炸死了,現在外面太危險了!你一旦再出事,我們怎么交代啊…串兒啊!!!”
孟串兒渾身癱軟坐在地上:“我TM的只是想出去告訴張超,他出畫了…還欠了我16個腦瓜崩…我可以讓他每天都先洗澡…但是他出畫了,對于記者忍不了…他太不專業了…啊!!!!”
孟串兒渾身的血氣往頭上涌,腦瓜子里一幕一幕跟放電影似的掠過這兩年…“小姑娘怕了吧?沒事,還有叔叔罩你。”…
“什么祖宗,我看你就是TM莎士比亞沒有士,說吧要干啥。”…
“你知道為啥每次你做危險的事情我都攔著你嗎?”…
“因為生我可以讓給你們,死我可以替你。”…
還有小豐隆…“把小字去掉!”
那雙擁有超長睫毛的眼睛,那個陪自己龍潭虎穴走一圈的兄弟,那副其實還很稚嫩卻在暗夜之后給她依靠的肩膀…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不必說了。你有你的方向,我有我的堅持。這跟你無關,不必愧疚,也不必多言。”…
孟串兒的腦子里像有一臺瘋狂的絞肉機,攪碎了兩年的光景,變成碎片一樣的餡兒,然后再被炸彈炸飛,碎餡兒充斥著腦海中的每個角落。
張超還有個兒子,李豐隆還沒有交過女朋友…他們三個有太多次一起出生入死的時刻。
剛來駐地被炸之后去醫院拍的特寫、喀布爾郊外難民營的化解綁架、采訪塔利ban前夜的徹夜狂歡。
那曾經一起吃飯一起工作一起玩牌一起聊心事的三個人啊…說好了三人仨命…這兩年的每一天三個人都在一起,如今只剩下形單影只的一個孟串兒。
手機里的微信群“但求同年同月死”還在,可惜追夢一輪,月下無故人。孟串兒五內俱焚,心下大慟,四肢百骸都充斥著后悔,咬牙切齒的后悔。
她有多后悔剛才沒有堅持跟他們兩個出去,哪怕只是那地上的尸塊再多一份屬于她的,也算死得其所,轟轟烈烈,好過現在心里巨大的痛楚和徹骨的遺憾。
孟串兒控制不住地哀嚎,用盡全身力氣地哭喊,聲音凄慘地像失去孩子的母狼在曠野中蒼涼地呼喚:“啊!!啊!!!還我超哥!!還我豐隆!!啊啊!!”
保安大叔禁錮著孟串兒,一時之間一個訓練有素的大男人竟沒能撲騰得住她,另一個保安趕緊上來幫著他固定住孟串兒的雙腳。
孟串兒慟哭了十分鐘,感覺像有十個世紀那么漫長。來阿富汗這么久,在被黑洞洞的槍口指著的時候她沒哭,在面臨那么多骨肉分離的慘狀的時候她忍住,在多少次直擊恐襲的時候她堅毅地一滴眼淚都沒有。
此刻的孟串兒,心里的悲憤大于恐懼,20多年的寂寞和孤獨從各個角落席卷她的身體,可是身邊沒有并肩作戰的伙伴們了…
她想起張超跟她說:“如果你不能拍攝更好的畫面,說明你離炮火不夠近。”張超離炮火足夠近,他已經永遠永遠地離開這個世界了,再怎么哭怎么喊他跟李豐隆都回不來了。
而作為他們的戰友,作為他們把生還機會讓出來的那一個,作為一名職業的戰地記者,光TM的哭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
孟串兒要出去!!她絕不允許張超和李豐隆走過這一遭卻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她要在現場完成他們兩個沒完成的事情,她要讓整個世界都知道這兩個戰地記者的優秀與勇敢。
想到這,孟串兒心里滿是悲涼的末路英雄的豪情。眼前閃過張超和李豐隆一左一后夾她在中間保護她的樣子,鼻子一酸,又沒忍住噴涌而出的眼淚。
超哥,豐隆,我還在!你倆先別走太遠,還像從前那樣在我左右,好不好?我要你們親眼看著,我要這個世界必須記住你們!!!這些混蛋怎么把你們變沒的,我要還給他們!!
孟串兒抹掉眼淚,猛地甩了甩頭,把頭發攏一攏扎了起來。面色上已經不復凄苦:“我去地下室給總部打電話。”
兩個保安大叔正偷偷抹眼淚:“你確定嗎?”他倆不太敢讓孟串兒看見,怕刺激到她。
“嗯,我得通知總部,張超和李豐隆出事了。”
保安松開了禁錮,孟串兒貓著腰拿著手機出了監控室直接跑到了大門口,監控室里傳來保安大叔大叫的聲音:“串兒丫頭!!!快回來!太危險了!”
李豐隆和張超的攝像機已經被炸得渣都不剩了,孟串兒打開了手機攝像頭:“觀眾朋友們,阿富han時間下午四點整,我是時光周報國際視頻部的記者孟串兒,現在的畫面是我用手機拍攝的,就在半小時以前,離我們駐地20米之外的野米餐廳被轟炸,我的兩名勇敢而堅強的同事,張超和李豐隆在出現場報道的時候被一個女性人體炸彈襲擊,壯烈犧牲。”
孟串兒強迫自己忍住哽咽的語氣:“僅以我個人向兩位優秀而職業的戰地記者致以最沉痛的哀悼和最崇高的敬意。目前,并不清楚此次恐襲由誰負責,大家可以看到,政府軍已經就位,正在激烈的對戰中,那群蒙面穿黑色衣服的站在街道東邊的男子正是本次恐襲的制造者,他們正在瘋狂掃射,而警方…”
忽然一顆子彈擊中了孟串兒的左肋骨處,孟串兒感到一陣鉆心的,從未體驗過的劇烈疼痛,幾個黑衣男人沖她走了過來。
她望向監控室的鏡頭,用盡最后的力氣把手機舉起來沖著鏡頭晃了晃,放在旁邊的一塊被炸出來的大石頭下——她想讓保安把手機中的視頻傳回總部。
疼啊…疼得實在受不了了…感覺快呼吸不上來了,孟串兒最后一個意識是幾張蒙面的男人的臉,那幾個人把孟串兒帶上了一輛車,然后在兩個保安目瞪口呆之下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