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點頭,恍惚間遵守了三年。
豐青青露出笑容。
豐盛磊還是默默牽著妹妹的手。
只是場合不一樣。
一間靈堂,兩床白布。
周圍站著氏族里的親戚老人,嬸婆叔舅。
靈位上刻著父母的名字,老人們拍拍兄妹倆的肩膀,道:“你們父母是為了圍剿異鬼遇難的,他們拯救了許多人,死得其所。”
三水臨心站在人堆中,望向兩行字,終究是垂著眼眸沒有說話,她把視線投到兩兄妹上,豐青青雙眼沒有矯正,有些斜視,依舊笑得無憂無慮。三水覺得鼻尖酸酸的。
“哥、哥。”
豐青青第一次喊出哥哥,是八歲。
那天,父母出殯,回到家,靈堂前終于冷清了下來,兩盞燭光孜孜不倦地燃燒著,白色的蠟淚大滴垂落。
也許是父母有靈,終于換回了豐青青的第一句話。
豐盛磊將妹妹抱入懷里,一同賞著月光。他依舊記得媽媽的話,無論將來如何,都要保護好自己的妹妹。
在三水看來,母親說這句話的時候,其實很早就暗示了什么吧。
望著兄妹倆相依為命,她的眼眸柔和了許多。
男孩漸漸長大。
馭命一族會關照孤兒,父親的戰友成為了豐盛磊的導師。
但,他們只會關照有價值的孤兒。
豐青青被關在沒落的宅子里,常年嗔傻的她,連門都出不去。
“不痛,不痛。”她小心對著豐盛磊的傷口吹氣。
小男子漢疼得齜牙。
馭命氏族大多習武,否則也有獨門咒術傍身,幾番訓練下來,豐盛磊的小身板被訓練得遍體鱗傷。
“哥哥,不哭,青青,陪你。”女孩幫他擦拭眼角疼痛刺激出來的淚花。
再后來。
三水臨心覺得世界的光影變幻得很快。
豐青青被鎖在宅中,又是一年。
這一年里,她血脂過高,已經出現各種病狀,體弱多病加上無人照料,只能臥病在床,生存空間也從深宅大院轉移到一方小床。
有一天,豐盛磊渾身是血跑回來。
他熬好藥,默默抱著豐青青,幫她扎好小辮子,扶著她走出幽深的庭院,再次沐浴在陽光下。
“這次,哥哥不走了。”他注視著藍藍的天,說道。
三水臨心聽見外面狂躁的敲門聲:“豐盛磊!你給我滾出來!淬體浪費了老子那么多藥材,你竟然敢挪用給你的殘廢妹妹!你知道其他人都已經開始學習掌控命辭了嗎!你除了長得虎一點,一無是處!”
“哥…”豐青青聽見轟隆聲,小臉滿是害怕,不安地攥著豐盛磊的衣擺。
后來,男孩被闖入的師傅打得遍體鱗傷,才堪堪止住怒火。
師傅走后,三水臨心靜靜地看著豐青青,小姑娘面部肌肉扯動都困難,卻幸福地躲在兄長的懷里,凝望夜空的時候,眼里裝著浩瀚星塵。
“哥,想出去看看…”
所幸的是妹妹雖然智力受損,只不過是比其他孩子反應慢了些,并非完全癡傻,她也有自己的喜好,喜歡最近盛行的洋裙,蓬松的花邊,白色花絮裝的衣擺,典雅色調的裙子,比起布衫好看。
八歲,豐盛磊帶著她入學幼兒園。
只是排擠太嚴重了,豐青青的面癱表情也讓小朋友們害怕,甚至三水都攥緊拳頭。
被欺負得多了,豐青青對外面的世界有了心理陰影,不再出門,而身體日況愈下,只能在床上度日,就像病怏怏的瓷娃娃,關在籠子里。
三水臨心已經隱約猜到結局了。
豐青青病情惡化。
豐盛磊愣愣地看著沉睡的妹妹,茫然無措。
歌舞伎面譜綜合征的詛咒之一,超憶癥,所有的一切事無巨細地呈現在三水面前。
三水也明白,自己所看見的,都是豐青青的回憶。尤其是臨終前,豐盛磊細心照料的模樣,尤為清晰。
“怎么樣,魂然天成的力量你掌握了嗎?體驗如何?”白色笑臉的怪人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她身后。
三水看著他,說道:“了解了些,不怎么討喜的力量。”
“這可是觸犯禁忌的力量。”笑臉面具的怪人說,“能夠根據他人的靈魂去讀取過去的記憶,這可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能力,也只有你,才能輕描淡寫地認為力量不討喜吧。”
“他后來怎么樣了?”三水看著崩潰大哭的豐盛磊,莫名揪心。
“我帶你去看看。”笑臉怪人臉上笑容愈發明顯,徑直朝著傷心欲絕的豐盛磊走去。
豐盛磊呆呆地抓著豐青青的手,抵在自己的臉頰。
后者無知無覺,一動不動。
三水臨心發現,豐青青的額前,有光團緩緩飄出,那是女孩的靈魂。
“青青…哥哥沒有照顧好你。”
光影輪換。一縷陽光從窗邊升起,最后一絲光線收束于窗簾。
男孩靜靜地陪同女娃,目光呆滯,整整兩天兩夜。
三水不知道男孩那時候的內心經歷了何種變化,只知道,他就像一尊雕塑,一動不動。
終于,第三天,房門打開。
男孩獨自一人,為妹妹下葬。
此后,他變得沉默寡言。
三水發現他用手指去拉自己的眼角,扯得出現裂口,血淚流出。
她詫異地捂住嘴,因為眼角的弧度,就像妹妹的歌舞伎臉譜綜合征,他抹上腮紅,收拾著妹妹的小人鞋,洋娃娃裙,還有慢慢蓄起長發,足夠他打出羊角辮。
“豐盛磊!你瘋了?!”師傅再次見他的時候驚訝得合不攏嘴。
男孩說道:“我是豐青青。”
師傅只覺得脊背發涼,破口大罵:“你妹妹已經死了!別整這些裝神弄鬼的玩意!”
“不,青青還活著。她還活著…她要去穿最新的公主裙,她還要出去吃好吃的,她要出去交好朋友,她的未來還很長,不能斷送在這里…”
“認清事實,豐盛磊!你妹妹本來就活不了幾年,她是沒有未來的!”
師傅的話仿佛鈍刀割在男孩心頭。
“不!”男孩大吼,“青青還活著,我答應了媽媽要保護好她!她一定可以開開心心地活著!她穿不了的公主裙,我替她穿!她嘗不到的好吃的,我替她嘗!她想要見識的世界,我替她去看!”
男孩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師傅微微蹲下來,看著刺眼的洋裝,眼神間陰晴不定,手關節捏緊又松開:“哼,冥頑不靈!”
說罷,他甩手離開了。
于是,男孩真的如同他所說的,認真學習女紅,換上白襪公主裙,吃起以前不吃的冰糖葫蘆。被周圍當作怪物,被無數人唾罵,被氏族嫌棄,隨著年齡增長,男女之別愈發明顯,他卻惶若不覺。
男孩接替了妹妹的人生,代價是失去自我。他的心智恍惚,越來越認不清自己是誰,唯一記得,要讓妹妹快樂無憂地活下去。
三水覺得心底酸酸的,望著男孩孤零零的身影,她卻無能為力。
他抓著冰糖葫蘆,脆生生咬了一口,兀地發問:“好吃嗎?”
男孩咀嚼了一陣,突然莞爾一笑:
“好吃。”
三水臨心暗自拭淚,她望見,白色的光團一直形影不離地陪伴著他。
像雀躍的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