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百來支鋒利的狼牙箭簇,從高處呼嘯落下,直撲向契丹后陣猬集扎堆的人馬當中,轉瞬之間,人喊馬嘶聲響成一團,有戰馬相繼發出悲嘶聲,頹然撲倒在地,連帶著馬上的騎士墜落下去,身上也似生出了一片箭桿叢林。
至于前陣的契丹甲騎,他們隨著耶律漚里思意圖盡快撕裂開魏軍的陣列,相繼聲嘶力竭的發出如野獸般的怒吼聲,盡可能的驅使胯下戰馬提速,面對前方豎起猶如鋼鐵叢林的倒刺,仍毫不示弱的奮死疾沖過去。
可是就算要做困獸之斗,畢竟生得仍是肉體凡胎...迎面一排排重甲銳士隊列整齊,人人手中具持單是桿長便足有二丈五尺的長槍,鋒刃耀眼生寒,眼見契丹騎兵不管不顧的再度策馬撞來,隊列一側,那身形高大的指揮使一聲令下,前列百來支長槍立刻平舉起來。
手持長槍的重甲銳士,一個個雙目如電,死死的凝視著滾滾而來契丹騎眾,又一聲炸雷般的號令聲起,成排的長槍便立刻狠戳猛刺猛刺過去...首當其沖的契丹騎士還未及撞入敵陣,連人帶馬便被洞穿,由于戰馬猛烈的沖勢,以硬木打制的槍桿啪嚓斷裂,便卡在那些撲倒斃命的騎兵軀體當中。
雖說后排還有大批契丹騎士,仍拼命朝著前方撞去,只是魏軍槍陣前列,又有無數長槍從前排同袍的縫隙間探出,類似的慘烈戰況仍在不斷上演著...性命就這般在有限的空間內快速的消逝著,尸體層層疊疊糾纏在一處。流淌的鮮血匯聚成洼,地表一片血濘,甚至也有一些戰馬蹄下打滑,而驚嘶著撲倒了下去,致使契丹騎眾前堵后擁,已完全亂成一團。
至于已經力戰到有些脫力的耶律漚里思...眼見麾下騎軍傷亡慘重,卻仍舊難以撼動魏軍森然嚴整的陣列,而周圍高處弓弩齊發,也在射程內不斷收割著人命...即便契丹騎兵普遍以騎射而見長,可是魏軍居高臨下,弓弩并舉,對于下方契丹騎軍的殺傷效果,也明顯要好上太多。
經過一番權衡,察覺到攔截通往草原道路要隘的這一路魏軍,果然是極為難啃的硬骨頭,耶律漚里思本來便已心生退意...忽的又聽見一陣急促的戰鼓聲傳入耳中,旋即又有嘹亮的號角聲直沖云霄,他的目光便越過前方層層疊疊的人群,眺望魏軍軍陣深處豎起的那桿大旗,依稀瞧見旌旗上打出的字號,耶律漚里思面色更是一變。
魏軍宿將夏魯奇...原來他也到了......
耶律漚里思深知夏魯奇勇不可當,就算自己身體處于最佳狀態,只怕也不是他的對手...何況魏軍已經搶占得有利地形,磨耗得契丹騎眾損兵折將、疲憊不堪,等到魏軍開始變陣掩殺過來時,恐怕再想撤兵也已經晚了......
就此撤退,也就意味著先前突陣戰死的契丹兒郎都白白斷送了性命;可是繼續廝殺下去,麾下兵馬也極有可能盡數折在此處...耶律漚里思再是不甘,很快也做出了抉擇,他立刻撥馬回身,一邊掄槊撥落交織射來的箭簇,一邊高聲喝令道:
“傳令撤兵!再打下去,也不過是枉自折損我契丹兒郎的性命。立即向營州的方向退去,報于陛下知曉,再合計如何突圍遁入草原!”
耶律漚里思下令放棄突圍,自然也是出自于及時止損的考量...以麾下兵馬現在的狀態,去與夏魯奇統領的魏朝精銳之師硬碰硬,恐怕與自尋死路也沒有什么分別。然而契丹騎眾亂哄哄的開始撤退,卻還有不少騎士陷在魏軍步陣當中,根本走脫不得...就見鮮血激濺,到處都是觸目驚心的紅色...那些契丹體虛傷重的騎兵哪怕尚還能苦苦支撐得一時,到最后還是難免要落得個被亂刃攪殺的下場!
山坡、丘陵上羽箭仍不斷呼嘯著射去,一片人喊馬嘶之聲當中,又不知有多少撥馬變向、正要撤退的契丹騎士被射落馬下...耶律漚里思惱恨的驅馬沖馳出數十步遠的距離,就見與他一起率部而來,并上前督戰的韓知古所部親隨,便立刻急聲招呼道:
“韓仆射!魏軍早有部署,非但難以突圍,再鏖戰下去,也不過是白白送死罷了!眼下也只得......”
然而話說到一半,耶律漚里思戛然而止,因為他瞧清那邊已亂做一團...幾名都統、詳穩驚呼叫嚷著,如喪考妣,已是方寸大亂...至于如今總知漢兒司事,官居契丹國左仆射的漢臣韓知古,心窩處赫然插著一支仍在顫動的羽箭,若不是旁邊有隨從將其扶住,恐怕他此刻也已一頭載下馬去......
韓知古垂著腦袋,就怔怔看著插入自己心窩的羽箭,突然他口中溢出鮮紅的血液,浸濕了頜下濃密的長髯,而他的眼眸中也顯露出黯然之色...要害遭受重創,如果立刻拔出這支羽箭,韓知古自知恐怕當場便會斃命,然而利箭扎入心房,再茍延殘喘個一時片刻,到頭來還是不免一死......
雖然是為契丹賣命的漢人,可是韓知古與王郁、趙德均之流的境遇還是有所不同...彼時唐末時局愈發動蕩,契丹開始頻頻犯邊寇抄,當初甚至還是由李匡威、李匡籌坐鎮盧龍軍時期,他還不過六歲年紀便被擄掠成了奴隸...所以契丹名為迪里姑魯的韓知古,受契丹風俗熏陶了大半輩子,與其他或是為勢所迫,或是主動要為外族賣命,而半路倒戈投從契丹的漢人臣子心態也大不相同。
想當初述律平嫁于尚還是迭剌部夷離堇的耶律阿保機,韓知古作為陪嫁的奴仆,也一直期望能夠得到阿保機的重視,只是長期未能如愿,故而抑郁寡歡,好歹耶律阿保機后來還是發現韓知古的才能,遂任命其做為帳下一名謀臣,使得他終于擺脫了奴隸的身份,并得償所愿,能為契丹的雄主竭忠盡力。
所以韓知古從一開始便將耶律阿保機視為要去效忠的君主,長大成人期間,都是受著契丹習俗的耳濡目染...所以他雖然留的是漢人的血,韓知古卻算是最早真心實意將契丹視為自己故國的漢臣,而且沒有之一......
然而當初投效契丹的漢人文臣武將,如今或是被魏朝清算誅殺,或是重歸中原,受魏朝任命而叛離契丹...韓知古卻為契丹國竭力效死一直到了今日,可是眼見自己已是命不久矣,他大口大口的嘔出鮮血,心中也不由的喟嘆念道:
契丹大廈將傾,國勢危難,我著實也已經盡力了...只可惜,這輩子看來也到此為止了...呵呵,我本是漢兒,卻蒙先帝賞識提拔,故而為報君恩,而死忠于契丹...只怕這在中原漢人看來,我便與趙德鈞、王郁之流一般,也不過是數典忘祖、諂媚于外族的敗類罷了......
可是我當初被擄至北地,這輩子幾乎都是為契丹效力。如今為國赴死,身后倒要留個罵名,罷了...生前身后事,已是無能為力,我何等樣人,便由得后人去說吧......
而眼見韓知古倒臥在親隨懷中,已再無半點動靜,耶律漚里思面色悲憤,狠狠咬了咬牙,旋即斷然喝道:
快!帶上韓仆射的尸身,已是耽擱不得,速速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