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倍雖是陛下的兄長,可是他畢竟已經背棄我契丹,先前便癡迷于中原漢學,如今更是南朝勢大,那么他當真會誠心重歸契丹,再復與南朝為敵么?”
短暫的沉默過后,契丹開國皇帝耶律阿保機的堂侄,掌理國家文翰事宜的林牙耶律魯不古也不由開了腔,提出自己的質疑。
耶律倍的親信蕭撻魯聞言正待言語,忽然又發覺有些事,以他的身份不便提及,雖又把眼朝著坐在正首的耶律德光望去。而耶律德光點了點頭,隨即沉聲說道:
“眾卿難免有此疑慮,不錯,耶律倍確實曾叛逃出走,投奔南朝,可是我倒也明白他如此做的因由,耶律倍叛逃更多是為了自保,而他這一走,當然也就斷絕了以后復奪契丹帝位的可能。
我當初對他的確極是猜忌堤防,說到底還是因為皇位權勢,而致使我與他疏遠了兄弟親情...可是我們一塊長大,對耶律倍相對更為了解,他雖癡迷漢學,可骨子里到底還是契丹人。無論契丹的皇位由誰來做,但也絕不能坐視父皇打下來的江山社稷為南朝所滅......
更何況,耶律倍妻兒因南朝大軍攻破東平郡而遇害,此等妻死兒亡大恨,以他的性情,也決計不會忍氣吞聲的屈從于南朝。所以我相信耶律倍的確是要同仇敵愾,與我一并竭力復興契丹社稷,眾卿也不必疑慮,只管共議大計便是......”
耶律德光正說著,緩緩站起身來,雙目射出凜凜兇芒,又道:
“耶律倍畢竟曾是東丹國國主,與一些渤海貴胄關系匪淺...當年我契丹吞并渤海,也還有大批遺眾不肯臣服,時常發動叛亂。如今卻輪到南朝鯨吞白山黑水...渤海人當中,想必還有不少遺胄仍然意圖復國,只不過一時為勢所迫,而只得暫且屈從于南朝罷了......
只要還有渤海人有復辟國祚的打算,那么他們最大的敵人已不是我契丹,而是對于領土野心更大的南朝。正所謂離強而合弱,既然耶律倍大致知曉渤海遺胄的底細,正可以與之暗中交涉。
我承諾要奪回的,只是我契丹建國時期的故土,也支持渤海于昔日故地復國。如此一來,契丹、渤海便如當年武周時節,聯手發動兵變,對抗欺壓北地諸族的中原軍旅...就算當初是敵人,如今各自為了復興社稷、復辟國祚,也一樣可以是共同對抗南朝的同伴!”
參赴軍議的契丹臣僚聞言,意識到他們的皇帝耶律德光要與他那曾叛逃出走的兄長耶律倍又搭上了線,暗中合謀,先是要打算煽動白山黑水地界的渤海人群體再去造魏朝的反。還是要盡可能爭取有可能與魏朝為敵的勢力,將逐步趨于穩定的白山黑水地界時局再攪得混亂,以便于契丹可以從中取利。
然而其中有些契丹顯貴面色猶疑,心想這個計劃也并不穩妥...說到底契丹對于渤海人而言,畢竟有亡國之恨,所以當年設立東丹國,又刻意許以渤海遺胄以高官要職,可當時仍是叛亂頻發,稍有機會,便會有人糾聚渤海民眾反抗契丹的統治。
直到如今魏朝驅逐契丹,將那片領土納入版圖當中...渤海人對于中原王朝排斥的程度,也不會如對待契丹那般強烈。再加上渤海最后一任君王大諲撰,如今已被安置在中原過活,又號召昔日治下臣民理當順應大勢,而就此歸屬于魏朝...當初處于契丹統治之下時,那些鐵了心要發動叛亂,復辟國祚的渤海貴族,其中很多或許也都已認命接受了現實,起碼也不會打算與當初滅了他們故國的契丹合謀對抗中原。
所以就算有當初統掌過東丹國,與那些渤海貴族來往較為密切的耶律倍暗中攛掇,或許能拉攏個別意圖以復國為名義,得以據地稱王的狼子野心之徒共謀對抗魏朝,可是能夠被煽動得敢于再發動叛亂的渤海部眾...規模恐怕也將十分有限。
然而在場那一眾契丹臣僚面面相覷之時,耶律德光語氣中透出幾分癲狂,又沉聲說道:
“也正是因為南朝皇帝李天衢得隴望蜀,太過好大喜功,又何止是要兼并我契丹昔日故土?新羅、泰封、百濟三國對于中原而言,都懸于海外半島,可南朝卻還要前去插上一腳,趁著百濟國子篡父位,便直接出兵渡海,滅其國祚,還說什么復設前朝熊津都督府...泰封國王建如虎在側,又豈會善罷甘休?
何況王建覬覦遼東,南朝卻指使女直諸部剽掠屠戮北遷的泰封軍民...雖說當初泰封人趁機北拓侵攻我契丹治下疆土,也尤為可恨...可是想必那王建也已意識到,彼此契丹與泰封國之間的宿怨爭端,如今南朝才是頭等大敵。與其各自為戰,也理當聯手才是......
屆時三方各取所需,渤海遺胄可以于顯德府以北復辟國祚;泰封國則可北拓占取遼東;我契丹則奪還遼西,連通塞外,能重新取回祖地...以后便形成掎角之勢,中原那邊一旦揮軍殺來,三方則遞相救應,就算南朝強盛,屆時如若興兵來犯,卻已缺了地利天時,還要勞師遠征,再到冬季苦寒之時,便如當年東征高句麗的隋朝大軍,被拖耗得疲弊不堪,只得無功而返...如若南朝皇帝仍不甘心,置國情民意于不顧,而非要去效法那隋煬帝,那么中原江山再是富庶,也很有可能被饑饉喪亂、動蕩不安。
之后我契丹便養精蓄銳,等候揮軍南下的時機,當初但凡是我契丹曾經征服過的領土,或早或晚,也勢必都要奪回來!”
耶律德光再說下去,非但神情愈發激動,眼中也流露出異樣的神采...而參赴軍議的契丹臣僚這時也全聽明白了,他們的帝君還打算拉攏先前關系一直十分緊張的泰封國...不過好歹在朝鮮半島地界,泰封國王建的確也稱得上一方霸主,如果他當真傾全國之力,也能夠動員規模達十萬以上的兵馬規模。
眼下就算魏朝與泰封國,尚還沒有公開宣戰。但是歸從于中原王朝的渤海軍,以及諸部生女真都已毫無顧忌的襲擊泰封國官軍,擄掠治下百姓,甚至渡過鴨綠江到處興風作浪了...雙方明面上爆發戰爭,實則也就差捅破那層窗戶紙了......
然而泰封國王建也難以獨力對抗魏朝,他同樣需要強援。
本來契丹與泰封之間相互鄙夷,這邊視對方為禽獸之國,那邊按正史線以后則會直接出兵開打...除非其中一方把一方徹底打服了,否則也斷然沒有締結盟約,亦或建立宗主、藩屬邦交關系的可能...可是如今既然魏朝這等強大的外力威脅,涉及到自己的生死存亡,那么彼此間當然也有擱置舊怨,選擇報團取暖的可能。
確認了耶律德光的全盤計劃,捺缽大帳當中的一眾契丹臣僚也不禁議論紛紛,交頭接耳起來...然而其中年紀最輕,眼下正在契丹惕隱司當職的耶律屋質眉頭緊蹙,忽然不易察覺的輕嘆了一口氣,心里也正尋思著:
陛下如此謀劃是不是也未免太過想當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