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自己的兒子語氣強硬、態度不善,述律平的臉也立刻沉了下來...她也帶著幾分火氣說道:
“可是你留在這又能做什么?我契丹不同于南朝,只要捺缽大帳仍在,就還有東山再起的可能...否則我們又怎能舍棄西樓皇城?茫茫大漠,何處不能安身?可是你急于奪回祖地,而不愿遠遁,只怕也正遂了魏帝的心意!”
“遠離故土,還要繼續逃下去,那么何年何月才能再卷土重來?四十年?五十年?也正因為契丹痛失圣山祖地,甚至已有突呂不等部族叛離南投,歸順南朝了,如果再逃下去,恐怕其他部族的夷離堇也會有異心...到時契丹勢如一盤散沙,更不可能復興社稷,我也只得留下個守不住基業國祚的罵名!”
述律平聞言,登時面露殺意,而語氣森然的說道:
“我契丹本當同仇敵愾,可社稷正值風雨飄搖之時,卻還有人貪生怕死,竟然南奔投敵,殊為可恨!我自會遣人暗中徹查,若是發現哪個部族的夷離堇有叛逃出走的苗頭,也必要將他們處死夷族!”
耶律德光卻冷笑一聲,又頗為不滿的回道:
“母后,那時您以父皇殉葬為名義,以誅殺了一批宗室朝臣...如今我契丹又剩下多少可用之人,您卻還嫌殺的臣僚不夠多么?
當年父皇既然能帶領我契丹諸部建國而稱雄北地,我也未嘗不能中興社稷。就算不能與南朝抗衡,可好歹也要讓我契丹宗室、諸部夷離堇認為仍有奪回故土,好歹尚可據險自保的指望,契丹諸部才不至于人心離散。
否則繼續往北逃下去,母后您又一味只是以殺戮震懾,契丹恐怕注定要在極北苦寒之地逐漸消亡,那還談何重振江山?”
“當初我肅清契丹宗室大臣,甚至不惜斬斷自己的手腕,這還不都是為了你!?”
述律平頓感一股火氣直沖心頭,當即又勃然色變道:
“先帝雄才偉略,你又怎能與他相提并論?也更不要妄想自己斗得過南朝皇帝,否則你一意孤行,也只會斷送了契丹社稷!”
這對母子越說越僵,直至述律平這一席話說下來,則是直接狠狠戳中耶律德光心中的痛處了...畢竟在契丹族民的心目當中,有雄才偉略,曾經建立起一個疆域遼闊的帝國,的確稱得上一代雄主的君王,也只會是耶律德光的父親耶律阿保機。
可是耶律德光繼承帝位之后卻又如何?魏朝得勢不饒人,步步緊逼,而致使契丹又喪失大量的領土與人口,就連自家民族的發源地都淪入敵手,不得已還只得遠遷漠北...那么他與自己父親相較,在契丹族民的心目當中地位可說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這也是耶律德光絕對無法接受的......
耶律德光本來便屬于那種自尊心極強的人,而根據他當年本來意圖重用,卻一直心系中原,由于先前在身邊聽用,所以對這契丹第二任國主相對更為了解,最終得以歸投魏朝的漢臣張礪評述...如果國家時局穩定,屬于安穩發展的時期,耶律德光有能力做個治國有方的守成之主;可是他好大喜功,行事相對偏激,為人勝易驕、敗易餒,偏偏這般時節,又正值多事之秋,那么耶律德光的心態也更容易被搞崩。
人往往越缺少什么,就會越看重什么...耶律德光一直遭受魏帝李天衢的壓制,也難免意志消沉。可是他最怕在世人看來,自己就是個連老子打下的江山都守不住,這輩子只能逃竄茍活的窩囊皇帝。
所以就算再逃下去,一直深入漠北,或是向西遷徙,至西域地界另開辟一番天地,哪怕是茍延殘喘,契丹國祚也仍能延續下去...耶律德光卻認為這輩子如果再沒有奪回昔日故地的機會,那當真比直接殺了他還要難受。
然而耶律德光的母親述律平完全屬于草原思維,一塊水草豐茂的牧場,當然會由最為強大的游牧部族所占據,弱者則要么臣服,要么只能轉遷至別處...她便認為,現在不得不承認,契丹就是屬于弱勢的一方,無論好活、歹活,起碼都要確保能夠活下去,自己這個次子雖然不能說沒有帝王之才,可是形勢如此,他也是注定斗不過魏朝帝君李天衢的......
我現在惹不起你,可是我好歹躲得起,當年同樣逐水草而居的匈奴人、突厥人,不是都曾慘敗于中原王朝?然而茫茫大漠,何處不可去?所以還能得以延續下去;而起源于白山黑水地界的高句麗人,國祚延續超過七百年,后來則逐漸以農耕為主,守著城郭土地過活,那么當初也就只有覆亡于大唐之手了。
故而關于契丹何去何從,述律平、耶律德光這對母子的主張出現嚴重的分歧。偏生斷腕皇后述律平強勢慣了,又是處事態度向來很強硬的性情,又是與自己的兒子爭論,說話直來直去,她也最不懂那些拐彎抹角的路數...既然契丹如今勢微,不可能再向當年那般野蠻生長了,那就只能猥瑣發育,千萬不要浪...那么我又怎能任由你冒險行事!?
此時此刻,耶律德光也已是滿面陰霾,他突然起身,再冷冷的朝著述律平凝視過去,對他母親的態度,已全然不似往日那般恭敬:
“國家大事,也就不再勞煩母后費心了。畢竟我契丹何去何從,只須由一人做主便是...而我,才是契丹的皇帝!”
耶律德光說罷,旋即便拂袖走出大帳,至于述律平則面色鐵青,神情甚是駭人,而久久一言不發......
不出幾日光景,耶律德光為了打擊報復,派出大將耶律漚里思,統領五千兵馬突然襲擊附近黠戛斯人的營帳,殺得對方猝不及防。屠三千余熱,以警示黠戛斯就算是被中原王朝追攆著打,你也不要以為就可以狐假虎威著趁火打劫,我契丹即便形勢險惡,卻也不是任人可欺的。
先前與魏朝的連番戰事當中,契丹雖然折損了大批善于征戰沙場的將才,可好歹統軍有勇略,每戰沖鋒陷陣則被重鎧、揮鐵槊,所向披靡的猛將耶律漚里思尚還健在,而親自統領騎軍身先士卒,黠戛斯部眾正面硬抗抵敵不過,殘存的族民,也就只能向北面撤離。
不過先前黠戛斯人便已接連派出快馬,爭取盡快趕往東南面的草原地界,去向魏朝軍旅稟說諸位天朝貴人,你們勢必要拿下的契丹國主耶律德光,與其余部兵馬現在可就在漠北地界晃蕩呢,望請速速前去討伐,由我們為天朝王師帶路......
然而中原王朝要進行大規模軍事行動,到了草原地界后勤運輸方面仍相對不便。契丹分派出去的遠攔子探馬也是格外的小心謹慎,得知已有魏軍迫近的消息,便迅速傳遞軍情...而趁著對方尚還未收攏五指,形成合圍之勢,耶律德光自知仍不宜主動前去尋魏軍主力決戰,還是要避其鋒芒,遂也立刻開始轉移。
如此這般,如果有黠戛斯人靠近,契丹方面自然免不了要出兵狠狠教訓一番,可是一旦發現是魏軍前來,便在漠北轉轉停停的好似捉迷藏一般不過無論契丹向哪個方向轉移,主要都是在附近的草原區域打轉,并沒有因為魏軍的追擊便一口氣便逃出個十萬八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