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傳瓘嘗試著勸說錢镠不應輕易歸降,卻被他老子又劈頭蓋臉的一通呵斥。眼見自己這年逾七旬的父親發起怒來疾言厲色,胸膛劇烈起伏著又喘個不停錢傳瓘自然也不敢再回嘴爭執,只得諾諾稱事,旋即閉緊了嘴巴。
而錢镠喘息稍定,目光在殿內一眾臣僚,與其他幾名子嗣身上環視了一圈,最終又落在顧全武、杜建徽那邊,而感慨說道:
“顧愛卿當年被孤召入軍中為裨將,而杜愛卿之父,本來也是與孤同為都將的同袍當初我等奉董昌之令,于杭州各縣召集鄉勇組建八都兵,初衷也正是為了捍衛鄉里,保得我輩的父老鄉親能夠安樂過活。而后有幸蒙眾卿輔佐自據一方,亞圣有云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孤也一直不敢或忘。
這天下豈有不亡之國?雖然我吳越未傳一世便要被魏朝兼并,孤也難免有些不甘心但若真是大勢難違,孤理當順天護民,也從未指望錢氏社稷能夠延續個千秋萬代 死守錢塘,這次即便能熬到魏軍兵疲意沮,只得撤軍,可是魏帝已經展露出鯨吞天下的野心,早晚還會揮軍殺來只得挾裹治下黎民負隅頑抗,致使吳越百姓身陷曠日持久的戰亂當中,這便是孤的罪過當初孤因緣際會,而竊據一方成了吳越之主,可若是時運不濟,也已到了抽身隱退的時候,天意如此,也只得認命”
錢镠嘆聲說罷,緩緩的轉頭望向默然恭立的錢傳瓘,又語重心長的說道:
“當年若非唐末亂世,為父也不過是個做販私鹽行當的不法之徒。雖然有幸能得眾卿輔佐,受封為王而統掌一方,也不過是順應時勢而已。王權霸業雖好,但如果天下大勢,已經容不得還有人裂土分疆自據一方,仍然不肯放手,那么這所謂的王位,便將會是錢氏子孫萬劫不復的災禍罷了 量力而為、識得時務,雖是知易行難但是為父已告誡過你,若是時逢亂世,豪杰蜂起,方才多有黥髡盜販崛起而稱王侯。這天下如果再亂下去,你才有機會繼續做個偏安一隅的君王,也仍須對內保得一方百姓安樂,對外恪盡臣節,謹事中原,方才能保全我錢家兒孫,后嗣香火。
然而如今前朝唐室江山,大半已為魏朝所有。能夠再造一統治世的雄主,看來也非魏帝莫屬自古順勢者昌,逆勢者亡,懂得取舍,不是你的也就莫要強求。時事如此,若是我錢氏子孫能夠世代安樂,那么這個王非但不做也罷,也實乃消災避禍之舉。”
錢镠都已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顧全武、杜建徽、錢傳瓘這些本來反對吳越國輕易歸降于魏朝的公卿、宗室也能聽出國主心意已決,一時間心緒復雜,矗立在當場躊躇不語而大殿當中,本來便打算建議錢镠投降的臣僚見狀,也正要出言附和之時,殿外卻有傳奏官趕來稟說,魏軍派出使臣已至錢塘城前,請求面見吳越王。
魏朝在這個節骨眼派來使者,并且要求直接與錢镠交涉,一想便知對方就是要奉勸吳越國君臣盡早投降的顧全武、杜建徽這兩個本來的強硬主戰派,若是不久前得知這一消息,只怕恨不得要把滿肚子的邪火都發泄到魏軍的使臣身上,尋思著是否應該斬了這廝祭旗,以示要與魏朝對抗到底的決心。
然而非但兩國交戰、不斬來使,眼下發覺自家主公基本上已經決定向魏朝投降了顧全武與杜建徽便如泄了氣的皮球一般,心中倍感沮喪,關乎主上錢镠以后所將面臨的處境,他們也怎敢自作主張?
而錢镠則沉吟片刻,便吩咐傳奏官傳令下去,恭請魏朝使臣至王城內殿,前來面議相談。既然已經決定納土歸降,處于弱勢的一方,錢镠也不想再多繞彎子,再多費功夫指使屬臣與對方代為交涉索性便親自與來使說個明白:我吳越國已情愿歸順,這場仗也不必再打下去了。
錢镠遂又坐回王座,略整儀表,便與殿內一眾臣子等候魏朝來使被引請至王城內殿。
直至對方來時,進入殿中,吳越國君臣就見這名使臣約莫二十上下的年紀,交腳幞頭、錦綠官袍、腰佩銀銙的扮相,他生得俊朗,頗有股風流才子的氣質,迎著眾人的目光,非但舉止從容,這個使者始終笑吟吟的,倒也另有種不拘小節的狂生意味。
不過這魏朝來使瞧見錢镠端坐在王位上,也仍按禮數上前恭身說道:
“下官秘書郎韓熙載,參見吳越國主。”
錢镠微微頷首,便喟聲嘆道:
“上國天使遠道而來,雖然一路勞苦,但也是不虛此行了孤自知先前違詔不曾赴京朝覲魏帝,招致興兵討罪,竟然還招聚兵馬抵抗王師,自知冒犯天威,罪責深重。
孤悔不當初,更不愿見吳越黎民枉遭戰禍殃及,按罪咎情愿自去王號,不敢再做抵抗,迎王師進入錢塘。我吳越國獻土納地,至此歸順中原,孤也會與家眷親族一并趕赴汴京伏拜請罪,伏候圣裁如此也無須天使多廢唇舌,便可回去復命了”
哪知那個名為韓熙載的魏朝使臣聞言卻搖了搖頭,竟然回復道:
“國主誤會了,下官此行奉詔前來,并非為了游說國主盡早歸降實則我朝諸路軍旅按陛下旨意,也不會接受貴國投降的請求。”
韓熙載此言一出,也登時引得朝堂內吳越眾臣一陣喧嘩,顧全武、杜建徽等人更是面露慍色。都已經到了如此境地,魏朝到底還要耍什么花樣!魏帝尋釁出兵討伐,不就是要處心積慮的全盤吞并我吳越國?
可恨與魏朝相較而言,我吳越確實國小兵微,饒是我等已經竭盡全力,還是無法阻止你們的軍隊殺至國都城下但是繼續死戰下去,背城一戰,哪怕勝算較低,吳越國也不能說必然會覆亡。可嘆大王體恤黎民,卻也不愿再抵抗下去,那我們也只得追隨他就此歸降。
結果魏朝來使韓熙載這小兒,竟說不會接受投降,這卻又是何意!?
不過顧全武、杜建徽等吳越國宿臣雖然恚怒,但也都見慣了風風雨雨,絕非頭腦簡單的莽夫。魏帝李天衢在他們看來,雖然得隴望蜀、野心極大,但是推敲其為人秉性,也絕不可能是因為吳越軍進行過抵抗,便要殺雞儆猴拒絕接受投降,而非要屠掠吳越國百姓的殘忍暴君 要吞并的目標既然已經認輸,不必再動用武力強行攻打,從魏朝的立場上而言當然是樂見其成的。那么對方拒絕接受大王直接投降的請求,應該另有目的顧全武、杜建徽等人也都沉下氣來,且看韓熙載這個魏朝使臣還能有什么說法。
而錢镠眉頭一皺,以他的閱歷而言,當然也能意識到魏帝李天衢如此安排,必定別有深意,他雖凝視向韓熙載,又沉聲說道:
“孤向陛下奉表稱臣,雖然自問過往向來謹事中原,可先前畢竟違詔抵抗,便是上國的罪臣。如今知罪情愿納土獻地,伏候任憑裁決,也不敢有任何絕無怨言但陛下不肯接受孤投降,這卻又是何意?還望天使能夠指點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