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都城,晉陽大殿當中,群臣肅立,都對著龍椅的方向躬身俯首。然而現場的氛圍壓抑到足以令人窒息,龍椅之上,李存勖環視一圈,他再言語時,疲憊地道:
“魏帝李天衢御駕親征,果然趁著我軍潰敗后,便立刻揮軍直抵太原,如今幾路敵軍也已對晉陽形成合圍之勢...魏帝又勢必覆亡我朝,又派出葛從周奇襲代州,這自然是要把朕困死在太原啊......”
似乎也發覺到自己的聲音顯得有些頹喪,李存勖猛的一拍龍椅扶手,旋即站起身來,而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變得高昂些,以調動大殿內其余臣子的情緒:
“只是魏軍要覆亡我朝,也沒那么容易!朕同滿朝臣卿,皆須與城同存亡之志,而一并抵住魏朝大軍的猛攻!朕當然也很清楚,如今我朝與魏軍相較,實力相差懸殊......
對方大軍云集,挾威而來,全無顧忌,分兵襲擾、前往阻截的部曲相繼落敗,致使魏軍相繼占據太谷、孟縣等地,將晉陽圍得水泄不通。可是朕與滿城臣民存必死之心,死守抵抗,也未嘗不能耗到魏軍糧秣絕盡,而只得撤返而去!
當年先皇流落于塞北,可而后引軍入塞,扶唐室、逐黃巢,立下不世之功;朱溫賊子,當年得勢時亦曾險些包圍晉陽,可我朝不也仍能化險為夷?方今魏人復至,國難當頭,存亡只在一線之間,眾卿隨朕一并奮死抗地,皆須聽我號令行事!”
事到如今,李存勖也只能勒令滿朝文武追隨他死守國都。雖然他目光所過之處,大殿內眾臣也只得高聲附和...可是李存勖卻忽然感覺到自己現在十分孤獨,而孤獨得更是讓他感到心冷。
李存勖遙想當年,有父親李克用栽培教誨...就算繼位做了河東之主后,內事不決,有賢宦張承業在旁指點迷津;外事不決,還有心腹郭崇韜出謀劃策...不但有李存璋、李嗣源、李嗣昭、李存進...等眾義兄弟眾志成城,還有周德威、史建瑭等重用將才鼎力輔佐......
然而卻只剩下李嗣源,如今被困在盧龍軍南隅,也可說是命懸一線...李存勖暗嘆這些年來,他還對自己那個義兄愈發的猜忌。然而事到如今,李存勖發覺就算放眼望去,殿內仍有許多做恭順狀的臣子...但是也根本沒有那種能讓自己完全信賴的股肱心腹......
李存勖還終于意識到,要爭取多一分死守住都城的把握,自己也務必要竭盡所能的激勵晉陽城中,不覺卻是倍受冷落久矣的后唐軍旅。
可李存勖先前要開內庫,下詔會重賞捍衛城郭的有功將士,他的正妻劉皇后,即便善于玩弄把控自己丈夫的心思,終究也只是個貪婪短視的婦人...一聽要動她視為私財的內庫,劉皇后立刻拿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架勢,而放話道:
“陛下又何必紆尊降貴去向那些行伍軍漢示好?為主分憂,是他們份內的職責!而吾夫婦為帝后,雖因武功,蓋亦有天命。命既在天,人如我何!”
然而這次劉皇后卻驚然發現,以往向來對自己最為遷就的李存勖一改常態,他目光凜然,滿面戾氣,還厲聲呵斥道:
“天命?魏軍已大舉圍城,你卻還是如此慳吝!如果晉陽城破,我便是亡國之君的命,什么帝后受命于天,你也不過是致使國家喪亂、社稷覆亡的禍水!”
除了被駭得不敢再胡鬧造次的劉皇后,李存勖又發覺自己身邊那些絕大多數都是伶人出身,而最受他寵信的近臣,乃至宮闈中的宦官閹黨...在這等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他們難掩內心的惶恐,卻又只能擠出諂媚的笑意,凈說些什么陛下洪福齊天,也必然能時來運轉,迫退魏人的奉承話,也根本沒有半點實際用處......
...直到這個時候,李存勖似乎才意識到了什么。只是眼下而言,他也根本沒有精力反思自己的過失...如果太原晉陽,終究難免要被魏朝大軍攻破,還談什么幡然醒悟?自己也只得隨著河東李家的基業社稷一并覆亡罷了!
然而如今后唐的情形險惡,人人心中都很清楚...李存勖忿然下詔,喝令殿內群臣各司其責,其中固然也有如李紹榮等武臣抱著必死之念,篤定心思要追隨李存勖死守到底。可其余文臣武將心思各異,到了這步境地,誰不知道要守住晉陽,迫退魏軍的可能性也實在高不到哪去?
而在大殿東側恭立的一眾文臣前列,卻是如今官居后唐太原尹,而迎娶先皇李克用侄女的重臣孟知祥...他仍是躬身不語,只是注意到李存勖的聲音在大殿內回蕩,周圍群臣仍是噤若寒蟬...孟知祥臉上陰霾又濃重了幾分,卻不住把頭壓得更低,似乎也是唯恐李存勖察覺到他心中已經生出的異樣想法。
當年河東李家,要奪我孟家昭義軍基業...我本以為河東勢大,日后必然能成就霸業,遂對那李克用好生服侍,終于得他賞識,而做了河東之主的侄女婿。這多少年下來,我也是處處小心,打理人情,本以為能安穩做得個唐國重臣貴戚,怎料陛下...李亞子先明后暗,倒要斷送了河東李家的社稷啊......
孟知祥心中悵恨的念著,當初李克用統掌河東軍,勢必要吞并本來由孟家掌控的昭義軍。孟知祥可還記得自己的伯父孟知祥抵死不肯屈從,終究因兵敗而被麾下部將所殺...孟知祥本來還以為自己能看得清時局,很會站隊,早早的便投奔河東李家做為靠山,本來他一直以為,當初做出的抉擇也是十分明智的。
然而河東歷經李克用封晉王、李存勖稱唐皇,再到近些年來后唐帝君語愈發寵信伶官閹黨,國勢轉衰,而逐步被魏朝壓制...孟知祥的官身地位固然是水漲船高,他在朝堂中也很懂得做人,本來與郭崇韜私交甚好,卻又回避與李存勖身邊景進等伶官公然沖突。
可是孟知祥卻早已意識到,后唐的前景愈發險惡,若是江山社稷終有一日保不住了,那么自己這個依附于河東李家的權臣...所爭取到的功名利祿、榮華富貴,不是也終將成為過眼云煙?
李亞子啊李亞子...歸我當年還真曾以為你有機會成就大業,原來從頭到尾,你仍只不過是個只知帶兵打仗,卻不足以為明君的武夫!如今據城死守,可是一直熬到魏朝大軍不得已退兵的可能...卻還能有幾成?
你還說當年朱溫賊子,也曾險些對太原晉陽形成合圍之勢,可河東李家終究化險為夷...但當初不正是因為魏帝與朱溫于宣武軍會戰,而一股殺潰梁軍主力,迫使朱溫只得退守至關內,才使得河東李家擺脫困境?如今殺至晉陽的卻是魏帝,可誰還能殺得他棄守中原,以解河東傾覆之危?
雖然已經生出別樣的心思,可孟知祥深知眼下也決計不能讓李存勖有所察覺。可他深知自己身為太原尹,總掌晉陽民政、司法、捕盜、賦役、戶口等政務,如今更是要調度一應軍資,用以死守城郭...遂又暗念道:
且先也只得遵從李亞子的旨意行事,只是眼下雖然尚還不能說死,畢竟南朝大軍更有可能攻破晉陽...而一旦魏軍搶占任何一處城關時,我也務必要做另一手部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