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三刻,已不過三四千人規模的隊伍,在鎮州中部的曠野間迤邐前行...當夜由騎將楊檀所發動的叛亂,實情終于蕃漢馬步軍各部知曉后,本來便極為渙散的軍心更是雪上加霜。
總計當夜死于兵變的軍卒,追隨楊檀出走的叛軍,以及對于現在的處境更為悲觀到難以附加,故而也選擇趁機離隊脫逃的兵馬...蕃漢軍的人數進一步削減,恐怕也根本無法抵擋大規模魏軍的全力猛攻。
倒也是疾風識勁草、板蕩見忠臣,現在仍追隨在周德威身邊的,幾乎也盡是甘愿與他一并死戰到底的河東將士。然而即便如此,疲憊、惶恐、不安...等諸多情緒混雜在一處,都清楚的掛在每個人的臉上,已落到這般境地,任誰也無法再維持高昂的斗志去面對下一場戰爭。
周德威騎乘著高頭大馬,雖然盡可能支撐起高大的身軀,也仍保持著一副威壓難犯的模樣...可他也只是在強忍著傷痛,自知不能在麾下將士面前暴露自己虛弱的狀態。
自問御軍威嚴,可是竟然也有大批士兵受叛將楊檀的煽動,而意圖行刺他這個軍中主帥...比起身上的傷勢,周德威內心受到的打擊更為慘痛。這兩日幾乎徹夜未眠,可他自知也只能再硬撐下去,向死而生,矢志不渝...如若畏難怕死,又怎能算得上赤忠為主的男兒?
只不過周德威也很清楚...后唐帝國之所以一步步落到這般境地,而逐漸為魏朝壓制,其中最為根本的原因,還是因自家主公李存勖愈發寵信奸佞讒臣所致。
但是他這個做臣子的,就算很多事情無法左右,國家有難、主公遇險時還是要挺身而出,哪怕是將自己置身于絕境當中。
還是要盡可能的牽制魏朝追兵,但是周德威統領余部兵馬向西遷移。就算希望渺茫,也仍要爭取多一分撤返回河東的機會。但周德威當然也預料到楊檀叛逃,而向魏朝投誠之后,便會立刻帶領大股敵軍前來圍剿......
直至一聲驚呼,引得蕃漢軍余部行伍間一陣聳動。周德威轉過頭,朝著南面望去,就見遠方有煙塵升起。雖然與這邊距離尚遠,但是那股煙塵,也很有可能就像是沙漠中突然刮起的沙塵暴,剛發覺時,還不能感受到遠方的風沙塵土會有多大的威力,可直到被那場風暴深深的淹沒在沙石之下,那一切便都已經晚了......
“敵軍大概有兩萬五千人,前陣行伍整齊,應該也是南朝的精銳之師...再根據敵軍殺來的方向來看,是葛從周的揚武軍到了?”
戰陣閱歷極為豐富,而有能力“望塵以知敵數”的周德威眺望遠方煙塵,他知道如果來的真是葛從周這員魏朝名將所統領的精銳牙軍,那么不止是毫無勝算,基本上也已宣判自己與蕃漢軍余部將兵的死刑。
兵力相差懸殊,氣勢上亦是處于絕對的下風。絕不可以卵擊石,還仍要嘗試著殺出一條生路...周德威面色凜然,當即高聲喝令道:
“繼續向西急行!趁著敵軍尚未形成合圍之勢,也還有機會擺脫出去!”
隨著周德威一聲令下,仍甘愿追隨他的蕃漢軍將士也立刻動彈起來。就算眼見敵方大軍殺至,也決計硬拼不得,可是他們仍不甘在魏軍鋪天蓋地的攻勢下屈服,要從敵軍的圍剿中脫險,而能走多快就是多快,能走多遠便是多遠!
反觀遠方軍陣前列,無數的鐵蹄叩擊著土地,發出洪雷般的隆隆聲。蒸騰的殺氣在天地之間洶涌激蕩,諸般兵刃閃爍出層層疊疊森冷的寒芒...這一路魏朝騎軍,也明顯有別于周德威所部蕃漢軍余眾,從一開始便展現出了極為高昂的斗志,而勢必要剿殺盡追擊范圍內的所有敵軍!
揚武軍節度葛從周的義兒謝彥章,催馬于肅殺的騎陣中。雖然他知書達禮,平素言行自帶儒將之氣,可一旦臨陣統軍也極為果決。嚴謹整齊的騎軍陣列由他指揮,迅速張開兩翼,甲騎將士也已準備好催馬加速,而迅速朝著向西面疾行的敵軍余部合圍過去!
而謝彥章指揮的騎軍后方,揚武鎮牙軍排成黑壓壓的陣型,行伍間也透出股剽悍精銳的強軍氣象。位于軍陣中心處,則正是揚武軍節度正使葛從周勒馬向前眺望...而在他身邊,卻是行刺周德威失敗,便從營盤中叛逃出走的蕃漢軍騎將楊檀,這廝做低眉順眼狀,終于投從了魏朝,而引揚武鎮牙軍殺來,便要剿滅昔日上官所統領的舊部袍澤,還不忘感慨道:
“末將幸不辱命,為葛公引路,終于趕上周德威...周總管所統領的蕃漢軍。唉...末將雖然本為周總管帳前聽命的騎將,然而晉主無道,執意要對抗天朝,豈非是違抗天命?
末將即便是河東代北出身,卻也深知魏帝雄踞中原,為正朔而懾服四方,實乃大義所在、大勢所驅...偏偏周總管執迷,愚忠于晉主而對抗天朝王師,末將雖負背主罵名,衷心內愧,但是為順天命,也只得與周總管為敵了......”
楊檀自有心機,深知終于得償所愿投從了魏朝,卻又不能表露自己就是貪生怕死,又仍貪戀功名才做了叛徒...畢竟那等背主叛將,只怕在魏朝也不會被人瞧得起。
所以楊檀還是要做足了經過內心掙扎、思想斗爭,也完完全全是為了順應天命,這才背負罵名反叛的戲碼...按他想來,也更有機會受到魏朝的重用。
然而楊檀一番言語下來,就見葛從周微微側首,只乜了他一眼,便又轉過了頭去,場面話都懶得多說一句...楊檀熱臉貼上冷屁股,頓感自討沒趣,可就算恚怒,以現在的處境來說縱有不滿他也只得憋著,而悻悻的閉了嘴,被晾在那只得尷尬的恭候著。
周德威...以你用兵統軍的才能而言,也絕對稱得上我生平所遇的勁敵。可是晉主寵信奸邪佞臣,致使軍忿民怨,你雖為軍中宿將,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麾下將士再不愿為晉主死戰,你卻又能如何?
而你仍要為晉主李亞子盡忠效死,反而加深了麾下將兵的怨意。又因這叛將背反之故,致使你陷入這等絕境...今日就算是除了你這個勁敵,卻也并不意味著我必定能勝過你......
葛從周心中不免感慨念著,他深知一支軍隊所能爆發出來的戰力,不但是要考究主將治軍御下的本事,更是與所效忠的勢力國情,乃至軍中將士對于他們君主的忠誠度息息相關...周德威絕對有能力帶出一支精銳之師,可他為后唐盡忠盡節,以現在的形勢而言,的確也稱得上是逆勢而為...有太多的因素致使他指揮的軍旅士氣萎靡,再不復以往那般的戰力。
而按葛從周想來,自己如果與周德威是在彼此處境完全對等的情況下交鋒對決,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可即便心中感嘆一番,葛從周手中綽著的鏨金虎頭龍牙槍緩緩舉起,也已準備發出全面進攻的命令...畢竟兵不厭詐,在戰場上就是要在敵人最虛弱的時候將其消滅。惺惺相惜的感慨,也只能放在心里,所以葛從周自知也須盡全力,去擊殺敵軍大將周德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