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南臨的長江水中,一支前望不見頭、后看不見尾的艦隊正在朝著東面浩蕩行進。
但見帆檣如林、遮天蔽日,旌旗被海風吹得獵獵作響,而一座座規模龐大猶如江面上移動城堡的巨艦大搖大擺向前行駛,那些大型戰船大多建樓三重,列女墻、戰格,樹幡幟,開弩窗矛穴,置拋車壘石鐵汁...好似就沒有誰能夠阻擋它們的進程一般。
艦隊當中尤其有一艘打出“和州載”旗號的戰船更顯巨大,而上面列廳宇洎司局,有若衙府之制,周圍盡有軍卒、船夫來回忙碌著。有個漢子身著戎裝勁甲,矗立在一艘巨艦的正首處,他盡量把身板聽著筆直,睥睨眼前萬頃波濤,似刀削斧刻、滿是滄桑的臉上也滿是雄心萬丈的振奮之色。
而這個人,自然便是荊南軍節度使成汭。
就算李天衢回絕了與荊南軍一并出兵進攻吳國的請求,還吩咐使者回去轉告,奉勸荊南不要貿然出兵...成汭果然還是忍耐不住,而擅自點齊麾下水陸軍主力軍旅,沿長江開撥東進,意圖立刻攻取楊行密掌控的吳國疆土。
我當年不過是鄉里一介無賴亡命漢,因殺人出逃、出家避禍,而后投到秦宗權麾下更名改姓、剽掠作歹一段時日,到底為上官嫉恨,而又嘯聚落草...如此想來豁出性命去拼,而爭得今時今日這般功業,按說也是命里的造化了......
可是這般世道,但凡勢力強盛的一方君主都稱孤道寡了。我荊南領地相較雖然狹小,無論當初對朱溫,還是如今的李天衢,也只有向中原皇朝俯首稱臣...當荊南軍既然能被我治理得民康物阜,為什么不去爭更大的地盤,不必再屈居人下,而成就我的一番霸業?
李天衢竟不肯與我一并發兵共討吳國,哼!難道是忌憚我會趁勢做大?不過這倒也好...宣歙軍、鎮南軍乃至姑蘇諸州,便該由我軍占取,以后也未嘗不能與魏國劃江而治。屆時我稱帝還是稱王...還須要看李天衢的眼色行事么?
成汭心中念著,雙眼中卻似又多了幾分瘋狂...對于荊南軍百姓而言,他的確是個能造福于民的明主,可成汭的性格卻又有偏執、猜忌、過激...甚至癲狂的一面。
當初隨著他打天下的嫡系心腹許存屢建功勛,成汭便猜疑他有反心。而對方心有不滿,終日便以蹴鞠為樂,結果無論有沒有做為,成汭都認定了他要叛變,便立刻派兵征討,反而逼迫得許存西逃投奔了蜀國王建;
更為過激的是,成汭忽然聽信他人所言,認為膝下諸子不孝,竟然全都親手誅殺,而給自己絕了后...所以李天衢轉達告知,現在全力攻打楊行密的時機尚不成熟,成汭以為魏國方面是不愿讓他荊南軍瓜分吳國的地盤而壯大實力,所以哪怕獨自出兵,成汭已是認準了的事,如今更是一定要做。
畢竟荊南軍以西夔、施、萬等幾州被蜀國攻占,成汭雖意欲收復失地,可王建占據東西兩川之地,可以源源不斷的輸送兵馬與軍資,要打起來戰事必然曠日持久;與南面楚國先前按李天衢授意,共同討伐占據澧、朗二州的雷彥恭,結果馬殷分派兵馬襲攻城郭要隘,好處恐怕還要都被楚國占了...成汭長期只掌控三處軍州,也根本無法滿足他日漸膨脹的野心。
既然動員治下人力財力,大力組水師、造巨艦。沿長江水域,到底把誰當做攻打目標,才能發揮出我麾下水軍的最大優勢?而應該吞下誰的地盤,才會讓我荊南軍突破瓶頸,而立刻爭取來巨大的發展空間?
無論是按史載,還是現在的心思,成汭的目標就只有一個,那便是吳國楊行密。
意氣風發的成汭又是一聲令下,命令艦隊加快行程。而由他統掌的這一路規模龐大的水師,在途徑鄂岳軍節度使丁會統掌的地界水域之時,倒也曾派人預先知會荊南軍意在東討吳國,絕對無意侵犯魏國上朝疆土。
不過就算是打過了招呼,成汭所部水陸軍旅,也根本沒有停下繼續溯江東進的行軍進程。甫一過鄂岳軍地界,就有大批兵馬在吳國掌控下的鎮南軍江州(后世江西省九江市)北岸登陸,便開始大舉侵州奪縣,配合著成汭舟師水陸并進,而打響了與吳國之間的戰爭......
與此同時,吳國方面收到荊南軍成汭入侵犯境的軍情,水師艦隊沿長江水域,也已像洪州的方向疾行而去。
波瀾壯闊、連綿不絕的長江水面上,如若從天空鳥瞰下去,就會看見江面上密匝匝的小黑點組成了幾支艦隊。而吳國水軍雖然也算是船只眾多,其中有頭低尾高,前大后小的海鶻船;也有水面上行速極快,多用于偵查的蜈蚣快艇;還有諸般走舸、艋艟、游艇...等諸多小型快船。
但其中也夾雜著一些尋常似是尋常漁家常用的民用船舶,上面還用油布包裹得滿滿當當的物件。而似乎諸如樓船、斗艦等大型戰船,在這一撥水師當中也只保持在極少的比率。
相較于成汭所統掌的荊南軍舟師,吳國水師船只數量上本來便不占優勢。但是絕大多數都是乘載士兵、船夫人數不多的中小型船只。是以無論水軍的人數、船只規模,以及從是視覺感官帶給人的沖擊看來,似乎也要比成汭方面軍旅寒酸了不少。
而吳軍水師艦隊當中,有一艘舷上裝設中墻半身墻,下開掣棹孔;舷五尺,上面牙旗幡幟、水師兵卒林立的斗艦內艙當中,李神福聽過軍校報說軍情,他緩緩點頭,隨即喃喃說道:
“不曾想李天衢未曾大舉發兵南下,卻是荊南成汭那廝先來...而那李天衢倒是謹慎,那成汭無法狐假虎威,而借魏國的勢要分我吳國一杯羹,卻仍敢前來招惹,哼!那個賊漢倒也以為我吳國好欺!”
身邊一名牙校聞言,到不由面露憂慮之色,隨即說道:
“可是李將軍...聽聞成汭那廝于荊南好生經營,統掌的水陸軍十萬之中,今番大舉侵攻,據探報犯境敵軍人數應在七萬上下,這倒也不可小覷...何況荊南軍水師多有如水上府第的巨艦,也只怕是難以應對啊......”
“無論小型快船居多的艦隊,還是多有巨艦的水師各有破法。水戰之要,到底還是要看操控船只的人是誰,而統領水師船只應戰的將領又是哪個...那成汭組建起規模龐大的水師,便能在長江上稱雄,卻也要讓他知道,水戰也是我吳軍兒郎行家里手的本事!”
李神福沉聲說著,實則他這次又臨危受命,又因吳國水師也須分撥部曲布防于東邊鎮南、宣歙等地下轄水域,到底還是要提防北面李天衢的動向...是以他統領兩萬兵卒、五千余艘戰船前來應戰,比起成汭所統領的水師規模的確差距不小,然而他思慮破敵之策時,眼中也有閃爍著自信的神采:
“成汭戰艦雖多,但正是因為他水師當中多是巨艦,彼此不相連續,所以也易制伏,如此更須當急速發兵攻擊。至于陸路上的敵軍,不必管它,自有臺濛、王茂章、米志誠等諸路同袍前去應對......
傳令秦裴、楊戎待水軍三千先打前陣,誘使成汭統掌的水師往彭澤(鄱陽湖古稱)的方向追擊。荊南軍規模壯大,而成汭便以為他的水師能在長江水域上橫行無忌么?要溯長江東進,我卻必然讓他過不了江州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