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衢一席話語,隨著身后大批將士的齊聲重復,而清晰的傳入了城頭上方的守軍部眾耳中。到底如今把守宛丘的梁軍,絕大多數仍是當年由趙犨三兄弟帶出來的舊部,李天衢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他們也都能感同身受。
如此城頭上方議論紛紛的動靜越大,宛丘守軍再往城外李天衢所統領的大軍軍陣望去時,臉上敵意也明顯消減了許多。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位于登上城門樓的階梯左近,卻忽的有人厲聲叱罵道:
“喧嘩什么?李天衢臨陣煽惑,當真狡詐!我部忠武梁軍將士,受陛下恩德,自當固守國土,不容有失!陳州諸部,也切不可動搖軍心,違令者斬!”
忠武軍節度使韓建,也在一眾親隨幕僚的擁簇下,匆匆趕來。而那些聽過李天衢招撫的言語,心中也已經開始動搖的陳州舊部將士見了,也只得噤聲閉口,并紛紛避讓分列,為韓建讓出了一條道路。
而韓建行至墻邊,他眺目朝著李天衢那邊望去,面色陰沉沉的,一時間也是沉默不語。已是四五旬上下年紀的韓建,如今保養的甚是富態,雖然舉手投足也有幾分威儀,可是比起當初統兵打天下時的模樣,似乎也少了幾分能威服眾將的氣概。
起初秦宗權占據蔡州,招納亡命之徒,韓建遂前去投戎入伍,累轉至小校。隨后又是機緣巧合,時逢唐廷權宦楊復光,得授任天下諸路兵馬都監以討伐黃巢,將當時還聽命于朝廷的秦宗權馳援兵馬分封為“忠武八都”,而以入蜀護駕為名,反倒在西北地界打響了名號。
韓建自幼又是個不識字的大老粗,當初最早做過秦宗權軍中的小校,行軍打仗時自也帶著一股剽悍兇氣。然而他隨后也認了大權宦田令孜做干爹,執掌鎮國軍坐鎮華州期間重學讀書寫字,直到熟識經史,竟然轉型成了善于治政的權臣...尤其是曾被李克用先后殺得潰敗,并在城頭下方指著他罵不絕口之后,韓建心性轉變,似乎也早已消耗盡了他當年東征西討時的軍人銳氣。
所以等到朱溫興兵再前來要搶奪皇帝去時韓建壓根不敢抵抗便直接繳械投降...如今再度讓他統軍御戰,卻是要做為朱溫的臣子抵抗李天衢殺來的大軍之際韓建內心實則也難免忐忑不安。
然而眺望片刻過后,韓建苦笑一聲口中喃喃說道:
“李天衢,我當真也不想與你為敵只是到底已降從陛下做了梁朝臣子,嘿...終不能還要反覆下去,不戰而降的事,我終究也只能做一次......”
韓建低聲念罷也不便再向李天衢答話。他故作威嚴立刻又喝令陳州宛丘眾將士務必要嚴守城關,不得有分毫怠慢,自己則坐鎮于牙署,隨時會前來督戰。雖說如今是敵強我弱,可是韓建尋思自己只能死守而有機會抵擋住李天衢大軍猛攻的理由則是:
陳州宛丘,到底也曾力抗住黃巢十幾萬大軍如今非但糧秣充足,城防也比當初更為堅固。李天衢又要分兵攻打汴州開封而由他親自統領殺至城下的,估計則有四五萬兵馬...陳州一萬五千守軍當年對抗十余萬反軍既然能長達近一年之久如今城內兵力相當眼下想必也能抵抗住李天衢。至于后事如何,眼下也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然而李天衢在宛丘城前高聲招撫一番,眼見對方至少眼下似乎并不打算輕易獻城投降,也想到了如今坐鎮忠武軍藩鎮治所的,畢竟是以往與他沒什么交情的韓建。真要是強攻,宛丘又能撐多久,李天衢與韓建的見解也是完全不同:
當年趙犨能夠死守住孤城力保不失,非但是因為他未雨綢繆、早做準備。同時以他的聲望,能夠激勵得守軍將士眾志成城,決意死戰到最后一刻。然而如今你韓建,可又能及得上當初趙犨在陳州軍旅中那般的威望?
返回行軍大帳之后,李天衢又吩咐下去,命令諸部軍旅隨后兩日,將曉諭招降的兵檄拴縛在箭矢上,從四面射入城中。兩日之后若還沒動靜,則進行攻城,但攻勢緩平,以震懾為主,逐步向宛丘守軍施壓,同時在關注城中動靜。
陳州舊部將士,眼下還有所顧忌,所以不會立刻嘩變倒戈的理由李天衢也很清楚。趙犨、趙昶、趙珝兄弟三人,當年的確極為感念朱溫興兵來救的恩情,不但為其立生祠于陳州,日夜參拜瞻仰,彼此還結成了親家。所以陳州乃至如今忠武軍藩鎮,的確與梁軍一直處于親密和睦的關系。
然而朱溫弒帝篡位的野心提前暴露,使得當時尚還在世的趙珝義憤表態,卻落得個被自家子侄后輩架空軟禁,而悲憤身死的下場。陳州舊部軍旅對此事不可能毫不知情,但是心中縱有怨尤,三位恩官盡皆逝世,諸如趙麓、趙巖、趙縠...等趙家子嗣也都投至朱溫梁朝中樞齊享榮華富貴去了。所以如今的守城部眾,也就只得接受現實,轉變身份接受梁軍收編。
可是如今李天衢情知自己的出現,也會使得當初曾共同死守宛丘的守軍心思再度動搖起來。現在的問題就是,被空降過來,接管陳州舊部的韓建,憑他的治軍手段,以及如今在忠武軍的威望,又是否仍能促使宛丘守軍會抵抗到底?
按李天衢尋思,韓建當然沒有那個本事,因為按原本軌跡,他就是因兵亂而死在此處藩鎮的。
如果按原本的史載,十幾年后,朱溫將忠武軍更名為匡國軍,并由韓建兼任陳許蔡觀察使,承諾絕不會限定任期以及更改他統掌的藩鎮,就相當于默認韓建勞苦功高,在梁朝國都眼皮底下做得個權掌一方的土皇帝。
而韓建在梁朝朝堂中樞為官治政,雖然干的是風生水起。可是恰逢梁朝政權交迭的動蕩時節前后,藩鎮內部都已經相繼急報有變亂頻發,但韓建這個當年統掌一方的藩鎮節度,似乎是干慣了文職,而治軍的手段早已退化一般,他根本未做防備,隨即麾下馬步都指揮使便發動兵變,就在衙署內將韓建殺死。
被李克用揍得哭爹喊娘、連連告饒,面對朱溫又選擇不戰而降,直接稱臣的韓建,現在就相當于五維能力里面的政治猛漲,而指揮能力早已滑落得不成樣子。他又是頂替了被陳州舊部奉若神明的趙犨、趙昶、趙珝哥仨接管藩鎮,眼下威不能服眾,大軍壓境之際,憑韓建如今的能力恐怕也難以穩定住軍心。
李天衢能夠確定的是,如今占據宛丘守軍大半軍力的陳州舊部袍澤,他們絕對不希望與己方軍旅只得廝殺到底。偏偏韓建硬著頭皮只能抵抗,那么由我慢慢的施壓,促使守城主將與軍旅之間的分歧越來越大...那么終將會導致何等結果,心中大概也能有個數。
是以按李天衢旨意,次日一早,陳列于宛丘城前的軍陣鼓聲大作,諸部軍旅向前挺進,卻也只是行至彼此攻守器械、硬弓弩機的射程范圍邊緣便停下了腳步,一張張曉諭招降兵檄,都被拴縛在了去了鋒簇的羽箭上,旋即齊射而出,猶如雨點一般疾落下去,也有不少羽箭直越過城墻、射入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