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是李彥仙如今修養已深,可接連被曲端道破心思,也頗有些尷尬。
“兄弟絕無此意!”
“不用狡辯,有沒有這想法,你自己清楚。”
曲端神情倨傲地坐在馬上,任由西軍年輕一輩中風頭最勁的李彥仙為自己牽馬。
其人似乎很享受這種待遇,直到進入城中看著守軍關上了城門,才繼續道:
“實話告訴你,老子確實投靠了同軍。”
“你這狗賊!”
李彥仙勃然變色,一把拋掉韁繩,拔刀在手,指著曲端怒喝道:
“真的是同軍派來的奸細?!”
曲端卻不慌張,大咧咧地坐在馬上,環視了一圈圍上來的兵士,才斜視李彥仙道:
“美士仙,你怕了?老子就一個人,還要搞出這么大的陣仗,你怕個甚!”
“都退下!”
李彥仙之前就已經安排呂圓登道西城門“接應”吳階率領的涇原路兵馬,此刻這么多人盯著曲端一個人,確實有些小題大做。
呵退了一眾軍士,其人繼續持刀指向曲端,道:
“曲正甫,請吧!”
曲端也不含糊,當即丟掉自己的佩刀,并翻身下馬,隨手整了整有些歪斜的兜鍪,漫不經心地問李彥仙:
“咋樣?是一刀砍了俺老曲,好向逃到長沙府的小趙官家盡你的‘孝忠’,還是聽咱陜西老兄弟幾句逆耳良言?”
三年前同軍討宋,李孝忠散盡家財進京勤王,卻莫名其妙遭昏君奸相懷疑而被通緝,若不是他反應迅速果斷逃跑,說不定那時就已經死在了臨安城下。
其人之后改名彥仙,雖是不得已而為之,卻也實實在在拋棄了“孝忠”之名。
曲端故意在“孝忠”二字上加了重音,李彥仙如何聽不出前者滿滿的嘲諷之意。
只是,其人此刻卻沒有心思與曲端扯皮。
同軍隨時都能攻下秦州,涇原路兵馬又提前投降了同軍,還有更壞的消息么?
既然形勢已經壞無可壞,聽一聽這奸細有什么狡辯也無妨。
李彥仙上前一步,長刀架上曲端的頸脖,滿臉不屑地道:
“說吧,你明知我不會饒你還自投羅網,究竟想要什么?”
“老子想要什么?”
進城后就一副痞賴模樣的曲端突然火了,梗著脖子大罵:
“老子只想在這亂世博富貴,可同軍看不上俺這一身本事,只想要你美士仙。不然,你以為老子想來秦州看你這張死人臉?!”
其人情緒失控,嗓門極大,口水噴了李彥仙一臉,也吸引了遠近守卒的注意力。
李彥仙既不伸手去擦,也不關心同軍為什么不要曲端卻要自己,只是冷冷地問:
“為什么?為什么要投降大同?”
別看李彥仙拿著刀咋咋呼呼,曲端卻一點都不怵。
都是自視甚高的聰明人,在曲端表明自己就是同軍派來勸降的奸細后,李彥仙沒有一刀砍了其人還裝腔作勢問話,前者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老子為什么投降,你會不知道?咱們放敞亮點,都他娘的別裝模作樣!”
二人皆是西軍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且暗中較勁多時,彼此都有較深的了解,李彥仙當然知道曲端為什么會投降大同。
實際上,早在曲端未經張浚授權就擅自出兵懷德軍時,李彥仙就猜到了主動響應《伐夏檄文》的曲端遲早會走上這條“后路”。
此刻之所以逼問其人,只是為了在氣勢上壓倒對方,以爭取話術上的主動權,卻沒想到曲端如此混不吝,也沒了脾氣,稍稍放緩了語氣。
“你想說什么?”
曲端看向不遠處的士兵,清了清嗓子,道:
“大宋朝廷無能,立國一百多年,也窩囊了一百多年,打不過遼人就算了,還讓境內番人作亂,丟掉了交趾和銀、夏五州(夏國最先割據的地盤)。
這幾年更是被大同打成了狗,丟了京東丟河北,丟了河東丟京西,還接連丟掉六座都城,連皇帝都丟了倆,天下還有比這可笑對朝廷么?”
李彥仙手中的長刀依然架在曲端的脖子上,卻任由后者辱罵朝廷動搖軍心。
曲端看到了其人的猶豫,更來勁了。
“大同壓服金國,平滅契丹,還在咱們眼皮子底下輕松滅掉了西狗,其氣吞山河之勢已成,螳臂當車阻擋大同一統天下者,化為齏粉就是唯一的結局。
你這個外來戶可以為了‘孝忠’之名舍掉全家老小和滿城軍民的性命,老子這個涇原人卻要為涇原路上下十幾萬戶百姓的生死存亡負責!”
曲端不愧是西軍將校中的佼佼者,幾句話就描述了同興宋滅不可阻擋的歷史潮流,還順帶揭露李彥仙欲要犧牲滿城軍民成全自己“孝忠”之名的陰險用心。
李彥仙卻只是冷著臉,并沒有阻擋曲端在將士們面前大放厥詞。
因為后者講的都是實話,無法反駁,也沒必要反駁。
統兵打仗不僅比拼對戰雙方的戰略戰術,還極其考驗彼此的眼界和韌性。
善戰者必知天文、地理和天下大勢,善戰的李彥仙自然不是只會盯著大宋而不關心天下大勢的魯莽武夫。
其人與呂圓登、李夔等心腹私下分析天下形勢時,也承認大同帝國一統天下之勢不可阻擋。
當年遭朝廷通緝時,他便果斷跑路,本就不是放著生路不走偏要尋絕路的死腦筋。
如果是夏、遼這樣的胡人蠻邦攻占陜西并欲亡天下,那便是明知不敵,也不能屈身降賊辱沒先人。
可大同不僅不是番邦,還堂堂正正取天下,更接連平滅遼、夏兩國,以實際行動展現了其遠勝大宋王朝的強大。
也只有大同這樣的勢力才能一統天下,重開太平。
李彥仙也想過假若自己投身大同,會在這亂世建立怎樣的功勛。
大同容不下將門軍頭和西軍壞風氣,對府州折氏、洛陽種氏、保安劉氏、三原姚氏這等樹大根深守著門楣度日的將門子弟來說,確實是沉重打擊。
但對心高氣傲的李彥仙來說,并不是多大的問題。
其人的傲氣來自于自身的能力,而非顯赫的家世。
滿腹用兵之道的李彥仙自信只要能有統兵作戰的機會,就算沒有家世幫襯,他也能在這亂世之中掙一份大大的富貴。
可惜,成也“孝忠”,敗也“孝忠”。
曲端這些年一直順風順水,根基全在涇原路,被大同左右夾擊,打不贏又跑不了,投降保富貴乃是再正常不過的選擇。
而李彥仙卻是個鐵頭娃,為了“孝忠”之名,三年內兩散家財挽救必亡的大宋。
仿若為了“回本”而搭上一切賭紅了眼的賭徒,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投降大同確實是個很好的選擇,可李彥仙終究不是可以不要面皮的曲端,此生是沒法脫了宋人的身份。
想到此處,其人乃收刀入鞘,對曲端道:
“李某見識淺薄,當不起閣下親自來請。你走吧,日后戰場相見,我再殺你!”
說完這句硬邦邦的話,李彥仙便丟下曲端,轉身,走向上城臺階。
眼見“美士仙”已經被自己說動,卻因為不愿放棄狗屁都不值的忠孝節義而退縮,曲端如何肯就此放棄?
其人快步跟上李彥仙,喊道:
“李孝忠!你想孝忠,可趙氏子孫自己卻拱手出賣這天下,配你效忠么?你是不是忘了效忠朝廷的陳遘是什么下場?!”
孝忠——效忠——笑忠!
李彥仙心中煩躁無比,憤而拔刀,轉身怒劈聒噪不止的曲端。
后者卻一動不動,任由前者的刀尖停在了自己的額頭處。
“李某雖然惜命,卻做不出背國投敵殘殺同袍之事!滾!”
李彥仙受激而口吐真言,曲端一起當即聽出了其人的言外之意,當即大笑。
“哈哈哈!”
趁著后者被笑自己的聲奪神發愣之機,曲端用手擋開其人的長刀。
“你以為老子冒著掉腦袋的危險來成紀,就是為了勸你投同攻宋?”
李彥仙到底是天資聰穎之輩,很快也回過味來。
其人也猜到了曲端話中未盡之意,卻因抹不下面子,故作糊涂問道:
“我一身本事全在統兵打仗上,若是投降大同,不轉身攻宋,還能攻打金國不成?”
“大宋還沒有滅,你就想挑動大同攻打金國,倒是想得美!”
曲端揶揄了李彥仙一句,隨即便越過其人,跳上臺階,環顧四周若有所思的軍士。
“老子就是個粗人,講不來李相公常說的那些大道理,就問你們——大同滅掉了大宋百余年都沒滅掉的黨項李氏,你們服不服?”
眾軍士面面相覷,看看曲端,又看看李彥仙,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曲端輕蔑地看向眾人,罵道:
“一群撮鳥,全跟你美士仙一個死毬樣!你們不敢說,老子為你們說——服!
不服不行,同軍太能打,咱們繼續對抗下去,全都只有死路一條!
你們李相公自持身價,還以為同軍派俺來勸降他,就是看中他有多強的能力,實話說,老子當初也以為是這樣。
結果,別人根本就就看不上咱們,不怕跟你們講,老子干完這趟活計,就得滾去燕京,這輩子都別想再統兵。
大同之所以招降咱們,不是看上俺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爺,而是藥給西軍上下十幾萬弟兄留條活路!
老子再問你們最后一句,想不想活?”
“想。”
“俺也想!”
在李彥仙的刻意放縱下,曲端反客為主,成功鼓動了眾軍士。,
“都他娘的大聲點,想不想活!”
“想——”
“哈哈哈,好!”
曲端跳下臺階,走向沉默不語的李彥仙,向其人交了實底。
“正乾皇帝胸懷天下,愿意給咱們這些只會刀口舔血的陜西男兒一條出路。
涇原、秦鳳、熙河三路兵馬投降后,全部打散整編,選其精銳,編為一部,繼續西征,收取西涼府以西兩府三州一軍司,徹底平滅殘夏勢力。
這活計,你接不接?”
李彥仙猶豫了,只因大同開出的投降條件讓他無法拒絕。
只要接下這個任務,不僅可以保住一家老小,還不用承擔反宋的惡名,更能在大同未來的歷史上留下開拓河西的美名。
但天下沒有白得的好處,率軍西征的前提是放棄秦州,等同于放任同軍全取陜地,進而導致大宋加快覆滅。
可是,留下來堅決不降,就能阻擋同軍南征的步伐么?
曲端已經降了大同,秦州也守不住,僅靠才從夏境倉促撤下來的熙河兵馬,能不能逃出同軍的圍追堵截都是個大問題,更別說守住陜西了。
曲端一臉急切地等自己答復,李彥仙突然想惡心一下這廝。
“我若是是答應了統兵西征,豈不是搶了你的功勞?”
“他娘的,誰看得上這鳥功勞?老子勸完了你,就要進京做大官,這一生都不用再在關系吃沙子了,哈哈哈!”
曲端笑得很苦澀,其人很清楚自己不能繼續領軍的真實原因:
涇原路兵馬高度地域化,不挪掉他這個領頭者,整編都不好整編。
同軍容不下任何軍頭,包括李彥仙,投降后也只能統率極少量本部兵馬。
見曲端不似作偽,李彥仙沉吟片刻,下定決心,道:
“我可以為大同開疆拓土,但有一個條件。”
“講!”
“請同軍緩五天時間,放熙河兵馬入蜀,秦鳳兒郎若是不愿降同者,也任其自去。”
“當斷不斷,吃大同皇糧,操趙宋的心,傻毬!”
罵完,曲端又盯著李彥仙,問道:
“你不會忽悠俺,等五天后又食言吧?”
李彥仙看了看軍心早已動搖的守城將士,苦笑道:
“正甫兄莫非以為李某還能鼓動他們繼續死戰對抗同軍不成?”
曲端卻不接話,眼中滿是“你看我會不會信你”等嘲諷。
李彥仙被其人盯著心里直發毛,喊道:
“李夔!”
“末將在!”
“你去安排族人收拾細軟,然后隨曲相公連夜出城。”
“遵命!”
十余日后,新宋川陜宣撫處置使張浚急奏入長沙:
涇原路經略使曲端、秦鳳路經略使李彥仙突然獻城降同,致陜地人心大亂,其人竭盡全力保住兩萬精兵。
但陜西已不可為,只能退入蜀地,川陜攻略宣告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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