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收到趙遹病重的消息后,徐澤立即改變行程加快返程速度,并派出安道全乘快馬提前返回燕京,以為趙遹治病。
只是,醫治不死病。
趙遹早年多在條件艱苦的廣南、蜀地任職,長期奔波在外,染病后都是以本地草醫胡亂醫治了事,由此傷了根基。
平日里看起來沒什么事,可一旦年老發作,便是藥石難醫。
安道全雖有“神醫”之名,卻只是醫,而不是神,也只能給其勉強吊命。
等正乾皇帝趕回燕京時,國丈趙遹已經病入膏肓。
其子趙永裔正在河間府任上,按照朝廷制度,輕易不得隨意離開轄區。
實際上,趙遹病發后,就沒有給趙永裔傳信,還是皇帝特許其回京,如今還在路上。
其獨女趙竹嫻雖然同在燕京城中,也曾出宮探望過趙遹。
但趙竹嫻貴為大同皇后,要負擔如同大同國土一樣不斷擴張的徐澤后宮管理,任務也很重,出入宮禁多有不便,更不能留宿宮外。
即便是親生父親病重,也不可能如平常百姓一樣盡孝床前。
因為此事,其人倍受煎熬,整個人都消瘦了不少。
所以,趙遹雖然富貴最于大同帝國所有臣子,可真到了晚年多病時,身邊卻僅有老妻劉氏和三個年紀尚小的孫子孫女陪護在側。
雖然談不上晚景凄涼,卻也少了很多天倫之情。
徐澤匆匆回到宮中,就見到了憔悴不已的趙竹嫻。
其人當即顧不得行程勞累,帶著皇后便趕到了趙府探望病重的國丈。
趙遹之前已經陷入昏迷,劉氏迎駕后,欲要喚醒夫君,卻被皇帝制止。
徐澤拉著趙竹嫻走到趙遹的床榻邊坐下,聽著劉氏有一句沒一句地小聲訴說著國丈發病之后的事。
好半晌,趙遹的眼皮動了動,一直盯著其人的趙竹嫻趕緊小聲喊道:
“爹爹。”
“陛下?”
趙遹卻沒有管呼喚自己的女兒。
其人睜看眼睛就看到了皇帝偉岸的身影,初時還以為自己看錯,又確認了兩眼,果真是正是徐澤,趕緊掙扎著欲要爬起身,卻被皇帝一把按住。
“老趙,不要逞強!”
老趙?
趙遹一陣恍惚,陛下多少年沒有這么親切地稱呼過自己了?
十二年前,梓州路安撫鈐轄賈宗諒欲邀取軍功,故意橫征暴斂激起瀘南夷人暴亂。
結果卻是準備不足又應對失措,致使官兵數次敗于賊手,暴亂規模急劇擴大。
形勢危急之時,勇于任事的梓州路轉運使趙遹連夜趕到瀘州,主動攬下了平亂之責,卻因為蜀地久安,武備早已廢弛,根本沒法平定這次動亂。
其人不得已以懷柔手段暫時穩住了夷人,又扛住了教主道君皇帝欲要花錢買平安的壓力,一再向朝廷上書求援,力主鎮壓夷人。
彼時,西軍正陷在對夏作戰的泥沼之中,一時難以抽出兵馬。
趙佶乃給予廂軍性質的登州刀魚戰棹巡檢司三個禁軍指揮編制,并授予徐澤登州第二將副將之職,與齊州和秦鳳路兵馬同時委以平叛重任。
沒想到距離蜀地最遠,底蘊也最淺,趙佶和趙遹都沒做多少指望的登州兵馬卻狂飆數千里,率先趕到了瀘州,并在平亂中表現最為亮眼。
瀘南平亂開啟了徐澤傳奇般的征戰史,也開啟了徐、趙二人的交往史。
那個時候的正乾皇帝才二十出頭,鋒銳畢現,已經有了瞥視天下英雄的豪氣和布局宋遼等國,操縱天下風云的極大野心。
而且,徐澤不僅為趙遹解決了夷亂大患,還在他人生最低落時為其指點迷津,更為其人帶來了政治生涯的第二春。
瀘州亂平之后,徐、趙二人便結成了忘年之交,互以“老趙”“及世”相稱。
趙遹還以掌上明珠托付給了徐澤,讓二人的關系更加牢固。
“及——陛下!”
十多年過去,趙遹還會經常回想起當年的傳奇經歷,卻不敢相信自己曾與皇帝那般親近過,更不敢在皇帝的面前以長者自居——即便后者就是他的親女婿。
見趙遹已經喊出來自己的表字,卻又生生改了稱呼,徐澤搖頭苦笑。
“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確實是人生最快意之事,可獲得這種快意的前提,是先做個戴著層層面具的孤家寡人。
面具戴久了,便是最親近的人也不敢分辨哪張才是自己真正的臉。
便如眼前的彌留老者,為了他的徐氏江山鞠躬盡瘁,卻不敢再喊他一聲表字。
徐澤攬過趙竹嫻端上的藥粥,端到嘴邊嘗了嘗溫熱,又親自喂給趙遹服下。
后者僅吃下了一小勺,便流下了兩滴濁淚。
“陛下,不,不用了。老臣的身體自己清楚,能撐到今天,再見到陛下一眼,就,就已經死而無憾了。”
君臣相知多年,徐澤知道趙遹有很多的放不下。
所以,在得到其病重消息第一時間,便改變行程趕了回來。
而趙遹病成這樣,還能堅持到現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其人相信皇帝肯定會趕來看自己最后一眼。
徐澤將粥碗交給雙眼紅腫的趙竹嫻,順手接過劉氏遞上的熱毛巾,邊為趙遹擦臉,邊感嘆道:
“老趙,家國天下,背負得越重,放下的必然越多啊。”
聽了皇帝真情流露的話語,心情郁結多年的趙遹終于釋然了。
是啊,背負得越重,放下的必然越多。
相對于皇帝所背負和放下的一切,其人這些年所受的這點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及世!”
“這才對嘛!”
徐澤將毛巾還給劉氏,抓過趙遹伸出被子的枯瘦右手,握緊道:
“有什么話,盡管講,我都聽著。”
趙遹沒有立即接過話茬,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妻女。
劉氏和趙竹嫻會意,起身,相互攙扶著走出了臥房,趙遹這才開口。
“及世,這么多年了,我還是看不懂你。可我依稀感覺,你的心里裝著更大的天下,一個除了你之外,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全新天下。”
徐澤伸出左手,拍了拍右掌中枯瘦而 (本章未完,請翻頁)
第(2/2)頁 無力的趙遹右手,沒有接其人的話,但他的行動卻已經告訴了后者想要的答案。
正是因為這一無人可以分享的秘密和全新天下,才讓徐澤有了更遠大的目標,并放下個人情感,戴上厚厚的面具,狠心處理自己與趙遹、王進、史進等人的關系。
從徐澤的手上感受到了力量,趙遹的眼睛突然明亮了幾分,仿佛能夠穿越這十幾年來兩人交往的層層迷霧,終于想明白了很多問題。
“我理解不了你心中的天下,但我能理解這幾千年來不斷變遷的天下。”
“嗯!”
徐澤點點頭,肯定了趙遹這句豪言。
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
正乾皇帝好博覽史籍和諸子百家之書,大同帝國的臣子們也有樣學樣。
但真要說將史書尤其是王朝興替之秘學進肚子中,并化為自己的深刻理解,與帝國利益相關又受徐澤影響最深的趙遹敢說第二,絕對沒有大臣敢說第一。
“以遹愚見,幾千年來,王朝興替或因財政枯竭、或因天時不遂、或因人治昏暗,具體細分不一而足,卻又萬變不離其宗。”
“老趙,你是真讀懂了史書啊。”
徐澤嘴上贊揚趙遹,心中卻在暗嘆“要是早十幾年有這份感悟就更好”。
趙遹當然不會知道皇帝話中未盡之意,其人的話也沒有說完。
“從盤古開天到夸父追日,從軒轅斬蚩尤到大禹治黃河,我華夏子民生來就是戰天斗地,永不屈服于命運的堅韌種族。”
趙遹這些年不僅讀史,還潛心鉆研皇帝的講話和著作,試圖從中找出徐澤疏離自己的原因,并嘗試理解他那個無人能夠觸及的全新天下。
這段話如其說是其人自己的思考,還不如說是對徐澤有悖于時代之“天人”理念的概括,所為的還是為了引出趙遹自己的觀念。
“然人力有時而窮,順天易,戰天難,凡能勝天者,無不是千年難出的真圣人。”
徐澤哭笑不得,自己這老丈人都快咽氣了,還放心不下這趙氏也有一半血脈的江山,故意拿“真圣人”之語誘惑自己。
要知道,十幾年前的自己都不吃這一套了啊。
徐澤的記憶中有位真圣人,帶領華夏子民打破千年未有的極度黑暗,并重塑華夏之魂,使華夏再次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更重要的是他一生都在進行最難也最徹底的自我革命,且真正為了革命理想付出了自己的一切。
可即便如此,真圣的所作所為也不為同時代的絕大部分人所能理解,事業也曾遭受重大波折。
徐澤自問給真圣提鞋都不配,所做之事更是與之背道而馳,哪有臉稱圣?
“老趙請放心,我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從來就沒有做過超凡入圣的夢。不管你在,還是不在,大同都是徐氏王朝,這點絕不會變。”
趙遹因為女兒趙竹嫻和外孫徐紹的關系,家族命運早就與徐氏王朝深度捆綁,即便被徐澤排擠于中樞之外好幾年,也從沒有放下對大同事業的關心。
其人當然清楚皇帝有著與年齡不符的城府,以及不為外界動搖的堅強意志。
可正因為這一點,才讓他害怕。
趙遹可是一直沒敢忘記十年前的“北海會議”上,徐澤為麾下文武展示出“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大旗的絕望場景,以至于臨終了還不忘試探徐澤是不是要做圣人。
此時,得到了皇帝的肯定回答,其人稍稍安心了一些,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談。
“財政枯竭通常也因人治昏暗所造成,歸根結底,王朝興替還是出在‘人’上。”
接連說了這么多話,趙遹一陣目眩,喘了好幾口氣才稍微平復了身體,又接著道:
“及世欲創千古未有之政,卻只能使用千古未變之人。解決不了這一矛盾,你所做之事,終是無根之水,恐難持久。”
“知我者,老趙啊!”
今年才三十三歲的徐澤雖然擁有遠超時代的見識和非凡的毅力,卻也只是一個歷事了才能成長的凡人,照樣有著常人一樣的喜怒哀樂和各種不成熟的想法。
其人這些年實際一直在調整大同的政策,以適應不斷變化的帝國形勢。
大同帝國在徐澤手里擁有很強的可塑性,這是好事,也是壞事。
因為理論上講,徐澤后人中再出功績超越其人者幾無可能。
但江山代有人才出,從億萬人之中選拔出來的精英官吏,卻永遠都不會缺少智力和手腕都遠超同儕者。
這些“千古未變之人”,想要在徐澤過世后,忽悠能力遠不及太祖的皇帝改變本就有改革傳統的大同國政,簡直不要太簡單。
“老趙可有破局之道?”
“沒有。”
趙遹很果斷地回答了徐澤的提問,嘆氣道:
“我只能從歷史中得出天下當逆取而順守的結論,華夏數千年的歷史和歷代王朝總結的經驗和教訓,總歸有其可取之處。”
相知多年,徐澤當然知道趙遹要表達的是什么意思。
其人撫摸著后者依然有些冰涼的右手,默默無言。
歷史?
徐澤倒是比趙遹知道更多的“歷史”,還知道后世歷史上有個幾近極致的“封建皇權”社會模型,從中吸取“可取之處”也不難。
但回頭路固然好走,卻是不利于整個華夏的將來。
其人并不排斥治亂循環,因為這本就符合人類文明螺旋上升的歷史規律。
當陳涉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之時,華夏文明便遠遠走在了后世即便星際移民科幻故事還要延續血脈貴族傳統的西方文明。
兩人終究有所不同,徐澤想的是怎樣才能讓華夏文明之火傳承千年且越燒越旺,而趙遹考慮的則是徐、趙兩家子孫富貴萬代。
這二者之間既有統一的利益,也有最終不可調和的矛盾。
而隨著立國的時間越久,矛盾就會越尖銳。
皇帝遲遲不說話,趙遹知道自己終是說服不了這個意志堅定的年輕人。
徐澤有的是大把的時間,而他已經沒有了,其人只能挑明另一個更具體的話題。
“及世準備如何處理相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