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將守內虛外作為根本國策的大宋王朝來講,離皇位最近的親王一旦擁有忠于其人的軍隊,將是比軍頭造反還要嚴重無數倍的大災難。
國難當頭,賦予親王起兵勤王之權,是件非常難以掌控的事。
趙構若是失敗了還好說,可萬一成功了,大宋怕不是馬上就要換皇帝了。
趙桓本就是在國家危難時被臣子硬扶上大位,越理越亂的國事更是讓他窩囊至極。
可要其人讓出燙屁股的皇位,卻是萬萬不能的。
龍德宮中的太上皇趙佶過得有多憋屈,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親老子退位后尚且被自己的兒子如此提防,換了同父異母的兄長做太上皇,做皇帝的弟弟會如何對待自己的前一任都不用再細想。
趙氏家學淵源,皇帝不僅防兄弟子侄勝過防賊,還有很多上不了臺面的小手段。
當年,太宗皇帝從自己的兄長趙匡手中繼承皇位后,有資格繼承皇位的四弟魏悼王趙廷美、侄子武功郡王趙德昭可都沒有落得善終。
趙桓若是不想死的不明不白,最好就不要期望趙構帶兵趕跑同軍的那一天。
因而,老九可以起兵勤王,但他的使命只能是牽制同軍而為自己爭取時間,并且最好是在牽制敵軍的過程中戰死。
如此,他這個兄長自會不吝惜賜給其人一個忠恭美謚。
為了辦好此事,趙桓下達圣旨后,便命提出此議的耿相公親自北上傳旨。
其人的想法很簡單,若是自己最為信重的潛邸之臣耿南仲都不能壓制住老九,那這天下也沒有人能為自己做好這件事了。
耿南仲心憂一直沒有消息的兒子耿延禧,領旨后就立即北上,
但同軍進軍神速,待耿相公走到方城縣時,同軍前鋒岳飛也打到了方城山。
今年初的同宋大戰,梁方平、何灌二人相繼望風而逃,導致潁昌府、汝州門戶大開,同軍前鋒尾隨潰兵輕下方城山直入南陽腹地。
大宋朝廷不及反應,便被同騎堵在了臨安城中。
兩國停戰后,趙桓等人痛定思痛,再次加強了方城山要塞的防御力量。
這一次,岳飛就沒那么容易拿下此地了。
駐守方城山要塞的將官姓王名美,乃是南陽本籍大戶子弟,頗有勇力,深得士心。
其人的肩上是皇命,背后是父老家產,絕不敢放同軍進入南陽,大戰前便命家人將自己的靈位刻好,只待陣亡就宋進祠堂。
此舉感染了不少本籍士卒,皆愿意于王將軍同生共死。
但他的對手卻不是一般人,經過多次大戰的洗禮,岳飛的戰爭天賦逐漸顯現出來,這種級別的要塞攻防戰,根本難不住其人。
只進行了兩次試探攻擊,岳飛便找到了要塞的薄弱部位,隨后便親自督戰猛攻。
兩軍正在激烈交戰,耿南仲不敢穿過同軍的封鎖線,只能折轉唐州,經比陽縣沿比水向東翻閱大胡山后進入蔡州。
同軍馬麟部拿下淮寧府后,并沒有西進蔡州,而是順流東下攻入了潁州。
眼下,整個京西北路僅有蔡州和信陽軍兩地暫時沒有被同軍攻擊。
蔡州雖然同樣兵荒馬亂,但至少還能勉強維持基本的社會秩序。
不然的話,僅憑耿相公一行幾人,未必能夠順利走到蔡州治所汝陽縣。
當然,蔡州沒有亂,與其知州善于治理也有很大的關系。
知蔡州事汪伯彥崇寧二年進士及第,初任大名府成安縣主簿,后歷任中奉大夫、開府司儀曹事、將作少監等職。
其人能出知蔡州這么重要的位置,也算是善于把握機會。
上半年才結束的同宋戰爭,同軍兩路人馬皆輕易擊穿京西北路,打得大宋朝廷毫無還手之力。
兩國停戰后,有心振作的趙桓下詔求臣子進強國安邦之策。
汪伯彥趁機進獻《京西邊防十策》,頗合帝意。
趙桓乃進其龍圖閣直學士、知蔡州。
年初,同軍第五軍由應天府一路向西,除了攻下了淮寧府,還有蔡、唐兩州。
盡管蔡州被同軍占領的時間相對要短一些,但以大同帝國的民政滲透手段,想要在戰后徹底清除大同影響也沒那么容易。
汪知州到任僅幾個月,便能將州中事務理順,還能在淮寧府投降同軍的情況下勉強穩住治下軍民,治政能力自不用問。
不過,其人更強的能力體現在觀望風色上。
清野詔令送達蔡州后,汪伯彥便沒有向郭旭這樣嚴格落實。
而是命人召來治下的頭面人物,直接以朝廷要求清野相告。
眾大戶當很快領會了知州老爺的意思,主動獻納錢糧若干買平安。
回去后,又各自隨便防火燒掉幾片荒坡,便算應付過去了。
而汪伯彥則拿出大戶獻納的錢財一部分,用于犒賞麾下軍卒以結士心。
其人雖是文官,卻非常清楚亂世之中什么才是保命的根本。
不僅在大戰開始后,以“準備勤王”之名牢牢抓住軍權,還眼觀六面耳聽八方,時刻注意周邊動態。
其中,就包括郾城縣流民裹挾康王趙構南下的消息。
當晚在嘉應神祠外,因清野而失去家園的流民被王云的官腔惹怒,情緒失控殺死其人,卻沒有就此造反。
殺死朝廷官員的罪名非同小可,稍稍冷靜下來的流民不得不面對如何善后的問題。
大宋畢竟是立國一百六十余年的王朝,祖祖輩輩的教化下來,“天命歸趙氏”的觀念早就深入人心。
即使這幾年大宋接連吃了敗仗,國土越來越小,頹勢很明顯。
但同軍從沒有打到郾城縣,沒有強烈的對比,任憑朝廷忽悠的鄉野小民就算知道大宋確實不行了,也不可能知道這個不行的朝代什么時候會被滅掉。
畢竟,祖祖輩輩都是這么過來的,誰又能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能過多少代?
契丹人當年那么兇,都打到了開德府,最后不還是與大宋和平相處了一百多年?
這些流民上半年沒有追隨撤退的同軍到大同,之前又眼睜睜地看著官府燒自己房子都不敢反抗,自然不可能在沒有徹底逼到絕境的情況下造反。
先是有人提議請趙構起兵,眾人響應康王勤王,如此既可以吃上皇糧避免餓死鄉野的命運,又能將功贖罪防止日后被朝廷追究。
當然,這其中還有一點不足為人道的小心思。
跟著身份尊崇的康王殿下起兵,普通人奔著不餓死的目標,領頭之人卻絕對少不了一個頭領之職。
若是混得好,什么將軍、元帥也不是沒有可能。
富貴就在康王的身上,怎么能放走?
可惜,趙構不愿意起兵。
大宋還沒有滅亡,其人也沒有得到皇帝允許他勤王的詔令,他一個身份尷尬的親王就這樣起兵,與造反何異?
更何況,流民之前殺死王云的狂暴景象還歷歷在目。
此刻起兵,背上亂臣賊子的罵名不說,還會被這些流民控制從此身不由己。
康王寧死不從,流民不敢對其用強,又擔心狠心如狼的知縣郭老爺派兵來剿殺自己這幫人,便裹挾著趙構繼續向南逃荒。
途中,因為有康王的名頭,流民越聚越多,消息逐漸傳到了郾城知縣郭旭的耳中。
郭知縣卻沒有派兵來追流民,一則是城中兵馬本就不多,還不安穩;二則是這個莫名其妙出現在自己治下的康王身份存疑。
之前執行清野令已經將治下百姓給得罪老了,萬一流民故意設伏,用一個可救可不救的親王引縣兵出城,然后殺縣兵作亂,怎么辦?
郭知縣沒有派兵來追,流民便裹挾著趙構一路向南,一直逃到了潁昌府、淮寧府和蔡州三地交界的苽陂鎮。
在這里,他們發生了分歧。
有人主張繼續向南,到還有戰亂的蔡州碰碰運氣,等熬到了戰爭結束,再回到鄉中重建家園。
這個建議遭到了一些人的反對,因為上半年同軍就曾攻陷過蔡州,其處也不安全。
人生地不熟,還有隨時都會來的兵災,去了蔡州還不如呆在郾城老家更安全。
當然,這么多人一直待在沒甚出產的苽陂鎮也不是辦法。
有人便建議干脆向東去同軍占領的淮寧府,投奔了大同,從此就再不用過提心吊膽的日子,還可以將大宋康王獻給同軍換富貴。
這個建議很誘人,也很危險。
同軍上半年打到臨安城下,卻又退了回去,連帶之前占領的唐、蔡、汝三州和潁昌、淮寧兩府也還給了大宋。
誰敢肯定這次不會再來一次?
再說,康王一個人,最多再加一名護衛(高世則),能換幾個人的富貴?
憑什么富貴給你,而不是我?
雙方誰也不能說服誰,便僵在了苽陂鎮。
流民本來就沒有什么組織性,每日來了又走走了又來的都是人。
有人為了夢想中的富貴不愿意走,有人面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都沒指望過富貴。
隨著一些隨身糧食快要吃完而不得不走的流民南下,康王在苽陂鎮的消息也被他們帶到了蔡州,并被知蔡州事汪伯彥探知到。
汪知州見識不凡,站得位置又高,掌握的信息自是信息面狹窄的流民沒法比。
其人很清楚大宋這次在劫難逃無法避免,但大同想要一統天下也沒那么容易。
正乾皇帝根本就沒有意識到他那篇喊打喊殺的檄文有多么短視,完全不具備即將主宰神州的王者氣度。
大宋會亡,但擁護大宋的忠義人家不會亡。
不說大戰開始后眾多攜家帶口逃往江南的大戶人家,僅僅是京西和淮南四路因戰爭而破產的百姓,戰后就絕對不會消停。
上千萬人級別的大動亂,便是軍隊再能打,也會被拖得筋疲力盡,休想在短時間內平定各地的動亂。
這些都是正乾皇帝會為自己的狂妄而付出的代價,也是大宋不滅的希望所在。
這種形勢下,投資一位頗得民心的親王,絕對奇貨可居。
只要能夠掌握康王,無論是等待大宋滅亡后擁立其人以獲取奇功,還是在事不可為時交給大同換富貴,都穩賺不賠。
汪伯彥的行動力極強,想到就做。
其人許以重金,命心腹人裝作流民攜帶帛書前往苽陂鎮,聯絡被困的趙構。
他自己則親帶一千州兵趕到上蔡縣東北側的澺水西岸接應康王大駕。
得虧流民的松散和多方意見不一,雖然險而又險,但汪伯彥的計策還是成功了。
當趙構在蔡州人馬的接應下摸黑逃到澺水西岸,見到率軍相迎的汪知州時,心情激蕩之下,一把拉住后者的手,鄭重承諾道:
“它日見到天子,當首汪知州以京兆之薦。”
趙構一個倍受猜忌的親王,莫說京兆府這么敏感的人事任選,便是一個小小的縣令,甚至一個縣尉、主簿都沒有權利置喙。
很明顯,在經歷了生死大磨難后,其人已經有了主宰自己命運的強烈野心,這句話就是對“救駕”有功的汪伯彥政治承諾。
而對汪伯彥來說,一個勃勃野心的皇弟顯然要比一個富貴閑王更有投資價值。
其人當即以潁昌府流民作亂道路不通為由,請康王殿下先如蔡州安頓,再聯絡大同完成出使任務。
大宋危在旦夕,肩負出使重任的趙構卻要南轅北轍。
汪知州的借口相當荒唐,康王卻欣然從之。
雙方心照不宣,都到這個時候了,還出使什么,坐等大宋滅亡再起兵就行了。
成大事者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而當改變大人物的經歷化為影響歷史走向的傳奇故事時,在后人看來,大人物的天時亦是“天命”。
當趙構在汪伯彥的護送下回到汝陽縣城時,其人的“天命”也恰好到來。
歷經艱險的大宋門下侍郎耿南仲也趕到了汝陽,雙方意外相遇。
一見面就得到耿延禧死訊,給了千里尋子的耿相公極為沉重的打擊。
但康王也差點被流民弄死,亂世之中人命不如狗,不認命又能如何?
耿南仲哀痛之余卻沒有忘記自己此行的重要公務,流著眼淚宣布皇帝的最新旨意:
以康王趙構為京西北路兵馬大元帥,加安國、安武軍節度使,命其迅速起兵,入衛臨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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