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七月二十三日,正上二十四節氣中的大暑。
一年中最熱的時候,驕陽似火,就連樹上的蟬鳴聲都因天氣炎熱而有氣無力。
荊湖北路潭州東明寺外,一名年近五旬的老者卻穿戴得整整齊齊靠坐在門柱上,任憑汗水滲滿額頭,也不愿敞開衣衫摘下頭上的幞頭。
其人身上的粗布青衫頗多污損,顯是趕遠路留下的痕跡,但白皙的面容雖然憔悴不堪卻洗得干干凈凈,并無半點污垢。
看來這位老者原本應該是生活無憂的富貴人,只是不知因何緣故落難至此。
在老者焦急的目光注視下,一名同樣身著粗布青衫皮膚白皙的后生兩手空空地出現了道路的拐角處。
盡管早猜到了會是這個結果,老者仍是忍不住老淚縱橫,隨即又因因絕望而暈倒。
“大人!”
遠處的后生看到了老者暈倒,急忙跑過來,扶起其人一頓搓揉。
老者其實并無大病,只是饑餓加上疲累所致,不多時便醒了過來,睜開眼便看到了后生疲憊焦急的臉龐,頗有些心疼地問:
“行哥兒,累了吧?”
后生滿頭大汗,神情也疲憊至極,但臉上的憤然之色卻難以掩飾。
“大人,肯定是押送咱們南下的官差故意使壞!兒子還沒開始說話,鄉民就知道我是蔡氏子孫,不肯賣吃食,還拿爛菜葉子丟我身上!”
“算了。”
遭遇絕境,老者似是看明白了,虛弱地擺了擺手,露出一個凄慘無比的笑容。
“一門六學士,媵妾封夫人。
輕車小輦,七賜臨幸。
咱們蔡氏一族盡享榮華富貴這么多年,早就該想到這一天的。
如今日情形,蔡氏若無惡名,便是這些任官差巧嘴如簧,又能蠱惑幾人?
可若是偏遠鄉間愚夫蠢婦皆以蔡氏為天下賊,我等便是活著,又與死去何異啊!”
自稱“蔡氏一族”的老者不是別人,正是趙宋頭號王朝奸臣蔡京的幼子蔡修,而年輕后生則是蔡修之子蔡行。
蔡京被打倒,除了其第五子蔡鞗因尚茂德帝姬而留了一條性命外,其余蔡氏子孫二十三人盡皆被奪官,并分開流放各地。
最后陪著顯赫大半生的蔡京前往流放地南寧軍的,便只剩下了蔡修和蔡行父子。
因天氣炎熱,加上蔡京今年已經虛歲八十一,早就衰老不堪,眾人一路走走停停,十余日時間才走到這里。
廣南西路瘴痢橫生,乃是宋人畏為死地的流放之所。
處于極南海島上的南寧軍,對年老體衰的蔡京來說無疑是人生終點,而對押送其人南下的官差而言,這趟差事又何嘗不是九死一生的險途?
兩個官差原本就一百個不愿意陪著奸臣去廣南送死,在蔡京磨磨蹭蹭這么久后,更是徹底失去了耐性。
蔡京是舉國皆罵的大奸臣不假,卻也不是遭貶后就死狗一條任人宰割的普通人。
其人是黨羽遍天下的文人士大夫,更是多次被打倒還能重登相位的千古傳奇。
蔡京垂垂老矣,此生十有八九回不到臨安,可按照大宋新舊兩黨交替執政的傳統,其人死后卻未必沒有平反的可能。
因而,官差便是再有想法,也不敢真的將蔡京一棒子敲死。
但正所謂奸滑小吏閻王見了也發抖,經常提前“了結”流放人犯的公差自是大把的辦法消遣蔡京一家。
眾人過岳州后,只要途中休息,都有一名官差以準備安歇處的名義前出,向附近百姓宣告大奸臣蔡京過境的消息。
由此,才導致蔡行有錢買不到糧米的情況。
蔡修年輕時也曾隨父親蔡京幾度沉浮,并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豪門子弟,兩日前就已經覺察到了不對勁。
但其人最初以為官差故意折騰蔡氏一家,以此敲詐錢財,也給了兩名官差一些“好處”,卻沒想到這二人如此克毒,收了錢財還要置蔡氏于死地。
而沿途百姓如此深恨蔡氏,才是擊垮其人活下去信念的最后一根稻草。
蔡行畢竟還年輕,不可能像自己的父親這般看淡生死,想到了自己可能會被活活餓死的悲慘命運,既恐懼又不甘,哭著問道:
“大人,真的沒辦法了嗎?”
辦法?
有什么辦法!
數年前,家中西席張觷倒是說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可惜,連太上皇都被關進來寧德宮中終身不得自由,被上皇以富貴牢牢綁定的蔡氏又能逃到哪里去?
大同么?
蔡修隱約知道蔡氏是有機會投靠大同的。
至少,可以提前將部分子弟送到大同避亂。
但父親卻沒有這樣做,其人也不敢問為什么。
父親就是蔡氏的天。
父親還在,就用不著他這個終生活在父親庇護下的幼子來操心家族的未來。
父親沒了,莫說是他,整個蔡氏,又有誰能擔起家族振興的重任?
想到此處,蔡修更是萬念俱灰,也不回答蔡行的問題。
“扶我起來吧,看看你祖父醒了沒有?”
去年底道君禪位后,蔡京隨趙佶數日時間狂奔千里,之后還要勞心為上皇處理行在事務,就已經傷了元氣。
這之后,朝廷數次降旨,其人又連遭貶嫡,并一再更換安置地,精神和身體都承受巨大打擊,更是埋下了隱疾。
由德安府出發時蔡京就病倒了,一直強撐著上路,這才導致一行人途中走走停停。
蔡京遭貶,并不是被抄家,身上并不差錢財,在流放途中倒是可以買到治病藥材。
但每日都在趕路,根本得不到正常的休息,便是再有神丹妙藥也別想治好病。
而這幾日斷糧后,蔡京的身體更是急劇惡化,強拖到潭州后便高燒不止,再不能繼續趕路了,只能停在東明寺中苦捱等死。
蔡行之前尋鄉民買米時,躺在草席上的蔡京已經燒得迷迷糊糊,一直反復喊著“粥、粥”,顯然是饑渴難耐。
蔡修伺候在一旁,卻是除了干著急什么都做不了。
其人這才留下妻宋氏看顧父親,自己出來等蔡行。
等二人走進破敗的寺院內堂,卻發現蔡京已經清醒過來,刺客正坐在草席上,由蔡氏幫助其整理衣冠。
其人的狀態看起來很不錯,臉上還泛著詭異的紅潤光澤。
“大人!”
蔡修突然意識到情況不妙,急忙趕上前,卻因為餓得頭昏眼花,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跟在后面的蔡行趕緊扶住老父。
“五郎,你也老大不小了,為何還如此沉不住氣!”
父親的話雖然少了一些中氣,卻還似往日一般威嚴。
隔壁偏殿還有公差在監視蔡氏一家,蔡修不敢與父親爭辯,更不想讓這些小人看自家的笑話,當即垂下頭,艱難地抬手行禮道:
“修知錯。”
蔡行到底年輕,并不清楚蔡京這是即將離世前的回光返照,還以為無所不能的祖父大病已愈,扶蔡修坐下后,又上前尋蔡京小聲訴苦。
“祖父,鄉民受了公差蠱惑,不肯賣糧——”
“來,扶老夫起來!”
蔡京讓蔡行來扶自己起身,其實就是故意打斷這個孫兒沒什么意義的訴苦。
蔡修都能想明白的問題,人老成精的蔡京更能想明白。
蔡行一張口,他就知道這個小孫兒要說什么。
八百年前,西晉滅亡,亡國之君晉愍帝司馬鄴被匈奴人擄至平陽,受盡羞辱之后被殺,留下來“虎落平陽被犬欺”的典故。
蔡氏自然不能和司馬氏相提并論,可已經淪落到如今地步,就別怪這些小人從中使壞。
就憑自己這個馬上就要死掉的糟老頭子,能讓這些專門收拾流放官員的官差有所忌憚,做啥夢呢?
“十六哥兒,聞到了啥?”
人進入老年之后,新陳代謝會逐步減緩,皮膚和內臟等器官相繼老化,天長日久,就會散發一種獨特的“老氣”。
蔡京以往生活豪奢,起居皆有仆從服侍,經常沐浴熏香,倒是很難聞道什么怪味。
近日旅途勞頓,又兼大病數日,回光返照之時百骸頓開,一股強烈的“老氣”自其身上散發而出。
蔡行剛剛走近其人,就覺察到了異常,不自覺皺起眉頭,旋即又意識到不對,片刻便恢復了正常,但其人的小動作卻沒逃過蔡京老辣的眼光。
“沒,沒啥,孫兒腹中饑得慌,才在祖父面前失——”
蔡京自然知道蔡行的真實想法,但其人并沒有拆穿幼孫的謊言,而是伸出手,慈愛地撫摸著蔡行的腦袋。
“老夫這一生,歷經沉浮,卻從未認輸。
若是還像你父這般正值壯年,便是再落魄兩分也總能翻身一博。
可惜啊,大去之期已在眼前,反連累你們這幫兒孫跟著遭罪。”
“祖父,嗚——”
蔡行當即就聽懂了祖父的話,心中無比悲戚當即便哭出來聲來。
柔弱的宋氏一路上從未哭過,此時受到兒子的感染,也在一旁偷偷抹眼淚。
蔡修倒是沒哭,卻兩眼空洞地看著堂外,不知在想什么。
“莫哭,再哭老夫的話就說不完啦!”
蔡京倒是好氣度,出言打斷了幾人的悲戚。
蔡行身量尚未完全長開,比祖父還要低小半個頭,聞言止住了哭,可眼角卻還掛著淚,只是乖乖仰頭看向蔡京。
“我且問你,蔡京可是奸臣?”
“祖父?”
蔡行生兒富貴,少經世事,莫說以其人有限的見識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就算能,他又如何敢當著祖父的談這么忌諱的話題?
“呵呵。”
蔡京并沒有想過為難自己的孫兒,這個問題其實是自問自答。
其人因為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反而沒有任何忌諱,似是有意說給兒孫聽,又似是故意說給偏殿的公差聽。
“不忠于君上、弄權誤國者謂之奸!
蔡京雖然忠于君上,但柄大宋朝政十余載,上不能輔道君開太平,下不能安黎民御外敵,至大宋衰敗如此,蔡京‘功不可沒’,自是大大的奸臣!
哈哈哈,大大的奸臣!”
蔡行從沒有見過氣度從容的祖父這般癲狂模樣,很有些害怕,眼光也閃躲起來。
蔡京卻已經恢復常態,看著這個還不知道自己即將面對怎樣命運的傻孫子,微不可察地輕嘆了一聲。
早在當年道君七幸蔡府,蔡京作《鳴鸞記》時就已經意識到自己難得善終。
后來,徐澤率大軍威脅開封,蔡京帶皇太子入同營談判,乞求正乾皇帝給自己一個“正名”的機會,便是明白自己終究逃不過一個奸臣的歷史評價。
奸臣之名并不可怕,至少在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的大宋,即便是朝廷認證的奸臣,通常也不會被趕盡殺絕,最終都會留下一絲體面。
其人萬萬沒料到,趙桓是個異類,要么不做,做就做絕。
竟然敢破壞本朝不殺士大夫的傳統,先前就弄死了王安中,現在又輪到了自己!
始作俑者,其無后乎?
蔡京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體內生命力正在迅速消散,也許下一息自己就要死了,這個已經到了這份上,再想這些有的沒的已經沒有意義了。
人生的最后一刻,還能想什么?
眷念嗎?
悔恨嗎?
其人指著地上一根沒有充分燃燒而碳化的樹枝,對蔡行道:
“拿來。”
蔡行懵懵懂懂地拾起碳枝,交到祖父的手里。
蔡京轉過身,走向勉強還算完整的東面墻壁,提碳疾書:
八十一年往事,四千里外無家。
如今流落向天涯,夢到瑤池闕下。
玉殿五回命相,彤庭幾度宣麻。
止因貪此戀榮華,便有如今事也。
待題完詩,蔡京已經力竭,最后的“也”字曲曲扭扭。
其人丟下碳枝,復又讀了一遍,但只讀到“彤庭幾度”時,蔡京的聲音已經微不可查,“宣麻”二字尚未出口便轟然倒下。
七月二十三日,大宋最大的奸臣蔡京在流放途中,病餓交加,死于潭州東明寺。
其子蔡修、媳宋氏、孫蔡行亦亡于同日晚。
四日后,天子遣監察御史張贗出京,隨童貫所至州軍誅殺其人,并函首赴闕。
又詔廣西轉運副使李癉之誅殺趙良嗣(遼人馬植),并竄其子孫于海南。
在此期間,蔡京之子蔡攸、蔡翛等人亦被賜死,其剩余子孫則未見于信報,此后盡皆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