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國能在百年未有的歷史大變局之中左右逢源,并在關鍵時刻“換船”,李乾順這個掌舵人功不可沒。
其人十六歲親政后,對內掃除大、小梁氏三十余年攝政專權的歷史積弊,對外擋住遼、宋、金、同等國的交相侵襲,看風向把大局的能力相當了得。
去年,教主道君皇帝急于擺脫獨抗大同的不利局面而多次派使拉攏夏國。
兩國秘密接觸之后,大宋就先后兩次資助夏國錢糧物資,可謂誠意十足。
趙佶只求夏國趕緊反水大同,以為大宋分擔同軍南下的壓力。
李乾順卻始終不表態,既不同意夏國與大宋達成同盟關系,更不可能給后者留下任何文書資料而給宗主國大同留下任何反叛的把柄。
但其人也不中斷秘密談判,始終吊著趙佶。
徐澤發布《討宋檄文》后,趙佶一面準備禪位跑路,一面又向夏國派出使者,催促后者勿忘唇亡齒寒的古訓,趕緊出兵牽制大同。
李乾順仍是按兵不動,直到同軍第四軍部分兵馬南下,河東路防務力量有所削弱后,
其人才以防盜之類的借口暫時關閉邊境榷場,限制大同商人離境,并增加邊境軍隊巡邏密度,營造大戰將起的氛圍。
不過,直到此時,李乾順仍沒有暴露夏國的軍事行動傾向,也沒有征召其國內的各部兵馬。
其人的本意是先小心試探大同帝國的反應,再根據戰局變化決定夏國的軍事策略。
或者“助同”滅宋,趁機搶占趙宋橫山之地;
或者助宋抗同,以防唇亡齒寒。
結果,夏軍還沒來得及下場渾水摸魚,大同帝國便結束了討宋之戰,白白浪費了一次撿便宜的大好機會。
但夏國也因為國主李乾順的謹慎行事,而避免了戰后被宗主國問罪的被動局面。
畢竟,夏軍并沒有出兵同宋任何一方,其國在自己的邊境內進行的“小動作”并不足以說明什么,隨便找個理由都可以搪塞過去。
實際上,徐澤還真不能因為藩屬國的一點小動作就興師問罪。
除非其人真不要大國體面,直接撕破臉皮侵略屬邦。
正所謂“鄰里失火,自查爐灶”。
同宋兩個大國相爭,與兩國接壤的小國都緊張萬分,生怕殃及池魚。
夏國與同宋都接壤,夏人在同宋兩國大戰期間加強本國的戒備,以防亂兵入境或本國不安分之人越境打劫,無論如何都說得過去。
更關鍵的問題是在大同帝國解決掉趙宋,至少也要吃下大半個趙宋之前,也沒有精力對又窮又賴的夏國動武。
不過,正乾皇帝乃非常人,自不會走尋常路。
其人有心要尋夏國的晦氣,也用不著李乾順這只老狐貍自己露出尾巴來。
徐澤從開封府出發時,便派高藥師前往夏國宣旨。
高司首帶給夏主李乾順的圣旨主要有兩層意思。
其一,大同討宋之戰已經結束,趙宋朝廷認罪服罰,自愿割地賠款若干,大同帝國疆域再次擴張,特宣諭諸邦。
其二,正乾皇帝即將巡幸河東路,重點是靠近夏國的邊境州縣,請夏主務必注意約束邊境守臣,勿要做出驚擾天子之舉。
如果說這道圣旨是大同正乾皇帝挾討宋之威,震懾這段時間蠢蠢欲動的夏國君臣的話,高藥師隨后的“無意之舉”則是赤裸裸地威脅。
在為上國使者的接風宴會上,明顯有些喝高了的高藥師向夏國君臣透漏了討宋之戰結束后正乾皇帝向大同功臣感慨過的一句話:
“朕曾與高麗先君徹夜暢談,又與大金太祖皇帝對酒當歌,還對大宋新帝面提耳命,唯愿此生能與諸國君主坦誠相待,共同努力結束這紛爭亂世。”
李乾順自然不會相信堂堂大同外部行人司司首會行事不謹,在如此嚴肅的外交場合酒后提及正乾皇帝的豪言,更不敢相信徐澤“與諸國主坦誠相待”的鬼話。
但其人卻毫不懷疑徐澤“結束這紛爭亂世”的宏愿,也明白自己現在就趕往大同拜謁上國天子才是解除誤會的最好辦法。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并不是李乾順不敢,都已經做了大同的藩屬國,下國國主參拜上國天子乃是天經地義。
而且,其人還真有心目睹正乾皇帝的絕世英姿。
可夏國自有國情,即便李乾順親政已經多年,國內仍是暗流涌動,他擔心的是自己出了國境就再也回不了興慶府。
但其人也沒有猶豫,僅讓高藥師等了兩天時間,便給出了明確回復。
徐澤的車駕趕到嵐州合河縣的第二日,代夏主李乾順趕往大同的“迎駕使”便隨高藥師來到了此處。
“臣夏國世子李仁愛拜見大同皇帝陛下,圣躬萬福,萬歲!”
李乾順這老滑頭會派自己的繼承人前來請罪并沒有讓徐澤感到意外,但出現在其人眼前的年輕人體態變化之大,卻有些出乎徐澤的預料。
三年前,夏國被大同帝國威逼而吐出了辛苦侵奪的河西之地,但也因禍得福成為了大同的藩屬國,獲得了其國最需要的強權庇護。
事后,夏國主李乾順立即派遣自己唯一的兒子李仁愛前往大同答謝上國天子,并讓世子留在燕京“求學”近一年時間。
正乾皇帝雅量非常,對謙恭又聰慧的夏國世子關照有加,曾數次召其隨駕并問詢夏國歷史和文化。
因而,李仁愛在燕京求學期間并未受到歧視,還受邀參加過帝國運動會。
其人生于夏國貞觀八年(公元1108年),彼時只有十五歲,卻已經生得相當強壯。
且天資聰慧,于新奇之物的接受能力很強,在蹴鞠場上還能與牛通等將門子弟踢得有來有往,并因球技出色而受到正乾皇帝的親自嘉獎。
如今,十八歲的李仁愛身量又長了幾分,卻沒了昔日的健壯。
其人現在形容枯槁,精神頗也有些萎靡,即便穿著厚厚的袍服跪在地上,仍能看到李仁愛后背隆起的肩胛骨。
相對于宋、金、麗、日等國,大同在夏國的情報組織起步時間最晚,網絡也不夠完整,能夠打探的情報相對有限,且通常會延遲很長時間。
即便如此,綜合夏國這幾年發生的大事,徐澤還是能夠大略猜到李仁愛身體如此消瘦且精神萎靡的原因,乃語氣關切地問道:
“李卿,兩年不見,何以如此消瘦?”
李仁愛三年前出使大同并留在燕京,名為求學,實是質子。
其人彼時既心憂即將被滅的大遼,又擔心有失下國臣子之禮,實際過得相當謹慎。
但回到國內后,李仁愛才知道在燕京的這一年竟是他最快樂的時光。
一別兩年之后再回到大同,還能感受到正乾皇帝對自己的關心,其人頓覺鼻子一陣發酸,當即便哭訴道:
“陛下,臣的母后,母后去了——”
遼天祚皇帝亡國之前病急亂投醫,曾冊封李乾順為夏國皇帝以求借兵復國。
不久后,大同便懾服夏人替代大遼成為其宗主國。
徐澤自不可能承認的耶律延喜之前的荒唐事,對李乾順的冊封仍是夏國王。
夏國現在乃和高麗一樣外王而內帝,內外禮儀有些混亂,以至于李仁愛在正乾皇帝面前只能用“去了”表述自己母后離世的消息。
其母是以遼國成安公主身份“下嫁”李乾順的宗女耶律南仙,聽說二人婚后琴瑟和鳴,一直沒有不和的傳聞,也沒聽說身體不好。
其人突然亡故,肯定有隱情。
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
徐澤之前從沒有見過耶律南仙,更不可能與這個夏國王后有什么瓜葛,耶律南仙的死與活和他沒有半點關系。
而李仁愛也不是遇到難過的事就只會找長輩哭訴的三歲小兒。
耶律南仙亡故對他這個兒子來說,是山崩地裂的大事。
但對外人來說,卻不過是“夏國王后死了”的消息而已。
尤其是日理萬機的正乾皇帝,聽了也就聽了,最多事后安排若干使臣代表上國前往夏國吊喪以盡宗主國之意,卻不值得為此事浪費時間。
正常情況下,李仁愛不應該如此唐突提起此事。
至少不應該拜謁上國天子的見儀上還沒談完正事,就提起此等“無關之事”。
其人卻偏偏提了,只能說明耶律南仙的死可能關乎同夏兩國關系,至少也與夏國當前復雜的國際形勢有關。
徐澤心知李仁愛肚子里有話,乃吩咐內侍為其人遞上毛巾。
“李卿節哀,有何委屈,盡管跟朕講。”
“謝陛下!”
李仁愛接過毛巾,擦干眼淚。
正乾皇帝的話只說了半截,卻讓他看到了希望。
“臣正乾元年到燕京求學后,父王便冷落了母后,轉而專寵曹賢妃,期間還為臣生下了二弟仁孝。”
這件事徐澤徐澤自然知道。
夏國主李乾順三歲繼位,如今已經四十年整,親政也有二十七年時間,后宮自然不可能只有耶律南仙一人。
但在遼國亡國之相盡顯之前,其人卻專寵背后代表大遼朝廷的耶律南仙近二十年。
以至于曹賢妃為其生下次子之前,李乾順只有李仁愛這一個獨苗長達十六年。
其人這方面很有點像至今也只有獨子的趙桓,但二者的政治能力不可同日而語。
徐澤堅信,像李乾順這種善于隱藏自己真實情感,把一切都獻給了家國天下的政治家很難有真情,其一舉一動都有政治考量。
其人與耶律南仙琴瑟和鳴多年,絕不是夫妻感情甚篤這么簡單。
而夏國太尉曹勉之孫女的曹賢妃十四歲進宮,被封才人很長時間都沒能得到李乾順的臨幸,三年前卻突然得寵也絕非偶然。
果然,李仁愛接下來的話中便有了答案。
“我那父王的眼里只有江山,沒有半點親情。
父王幼年繼位,受制于文穆太后(小梁氏)多年,等他親政時,夏國已經內憂外患頻臨滅國,為了自己的江山,父王才一再乞求大遼賜婚。
后來的夫妻和睦、父慈子孝,也全是做給大遼看的戲法。
臣是遼女之子,生下來就注定了必須依附大遼才能擁有一切。
大遼國滅前,臣多次天真地乞求父王救遼,他雖然出了兵,卻只是為爭奪大遼遺產擴張夏國土,根本就沒有救大遼的想法。
待到遼國滅亡,他便徹底冷落了已經沒有價值的母后,對臣也諸般不順眼,還一再調整臣的屬官,并限制臣離府。
母后沒了故國,又失去親情,纏綿病榻幾個月才憂郁而終。
在此期間,父王從未探望一次。
母后是被他逼死的!
臣敢肯定,當年他專寵曹妃時,就已經想好了要逼死臣和母后這對大遼余孽!
若不是臣心中不甘,還想見到陛下,也早被他逼死了!”
李仁愛的話說得顛三倒四,面部表情也時而悲戚,時而猙獰,顯是情緒極端激動,當說的,不當說的,都說了出來。
徐澤不是愛八卦的人,并不關心李仁愛一家三口的恩恩怨怨。
某種程度上講,他也是眼里只有江山的政治家。
只不過,作為白手起家的王者,徐澤又不同于從小就必須掩飾自己情感的李乾順。
其人有足夠的自信和掌控力,可以分出部分真情來經營自己的家庭。
但對李仁愛這個外臣,徐澤首先考慮的還是利益。
趁著夏國世子心情激動,其人誘惑道:
“為母守制,人之大倫。李卿,可需要朕派大軍護送你回興慶府?”
李仁愛顯然有借同自重的想法,也被正乾皇帝的提議打動,面部表情急劇變化。
徐澤愿意派大軍護送他回興慶府,絕不是成全其為母守制這么簡單,還能幫他“奪回應該屬于自己的一切”。
一番劇烈的思想斗爭之后,李仁愛仿佛放下了仇恨,又似乎清楚自己的斤兩,或是害怕被操控的命運,伏地大拜,道:
“父王不慈,臣卻不能不忠不孝。陛下,此事,恕臣不敢為!”
“好!”
徐澤暫時也沒有精力干涉夏國內政,李仁愛能夠放下非分之想,安心做個質子,也不算是壞事。
須知道,正乾皇帝可以留著這顆閑子隨時對夏國發難,卻絕對不會養眼里只有利益的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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