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軍大營,正乾皇帝御帳。
“臣趙桓拜見大同皇帝陛下,圣躬萬福,萬歲!”
沒錯,深夜以康王的身份出城來到同軍營地求見大同正乾皇帝的人并不是趙構本人,而是大宋王朝的皇帝趙桓。
臨安城攻防戰開始后就迅速呈現一面倒的戰局,同軍官兵不需要經歷慘烈的搏殺,傷亡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但驅使宋軍俘虜填河的任務晝夜不停,輪替壓制宋軍的相關戰斗人員還是要保持高度戒備狀態。
將士們日夜攻城不停,徐澤這個皇帝也沒閑著,趙桓入營求見時,其人正在巡營慰問官兵,便讓他候在御帳中。
待徐澤巡完營回到自己的御帳,已經等候多時的趙桓立即大禮參拜。
也不知道這個怯懦的年輕人之前經歷了多么激烈的思想斗爭,以至于如此危急的形勢下,其人居然敢偷偷出城并深入龍潭虎穴般的同軍營地。
不過,徐澤的關注點并不在趙桓這個時候有膽量出城這件事上,而是后者冒這么大的險,究竟要做什么。
“臣?”
正乾皇帝的嘴中僅僅說出一個字,但結合其特有的嗓音和疑問的語氣,傳入跪伏在地的趙桓耳中,卻帶著莫名巨大的威壓。
其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激靈,汗水不受控制地滲出全身的毛孔。
趙桓趕緊張大嘴加深呼吸,極力壓制住怦怦亂跳的心臟,并在內心里反復告訴自己不能暈倒,千萬不能暈倒!
因為,正乾皇帝可以幫助弱者,卻不會在沒用的懦夫身上浪費精力。
——這便是趙桓四年前為質同營近距離接觸徐澤后,得出的寶貴結論。
一身戎裝的徐澤入帳后并沒有走到上首坐下,而是慢慢踱步走近跪伏在地的趙桓身邊,盯著其人的后背,好一會兒都沒有再講話。
直到這個消瘦的年輕人臉上的汗珠滴入泥地,顫抖的身體再次恢復平靜,徐澤這才回到御塌之上坐下,開口打破了帳中的壓抑氛圍。
“有點進步!”
天音入耳,趙桓激動得差點一頭栽倒,其人做夢都想得到正乾皇帝的肯定,正準備組織語言謝恩,卻聽到上首的王者再次開口。
“你深夜私入我軍營中,又口稱臣下,可是要讓國于朕,還是想要拋下這萬里江山隨朕回燕京做個安樂侯?”
從同軍攻城三面城墻急報頻傳,到太學生裹挾民意發動暴亂殺內侍,再到自己趁夜幕掩護深入敵營求見正乾皇帝。
整整一天里,大宋新君趙桓的神經都處于極度緊繃的狀態。
將其人過去二十六年人生經歷壓縮到一起,也沒有今天這么身心俱憊過。
當皇帝不如當太子,當太子不如當皇子,當皇子不如當質子——這就是大宋皇帝趙桓此時的深刻感悟。
如果可能,其人是真的想把這破爛的大宋江山讓給正乾皇帝。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并不是趙桓不愿意,而是根本做不到。
大宋王朝雖然姓趙,卻不是他天水趙氏一家的私有之物,更不是他趙桓這個名義上的皇帝想賣給誰就能賣給誰的。
白天才發生的民眾暴亂給趙桓留下了嚴重的心理陰影,也讓其人更加看清了自己看似無上威嚴的權位有多么不堪一擊。
受限于能力和眼界,趙桓暫時還看不懂民眾暴亂背后的深層次原因和無形推手。
但其人還是可以憑借政治生物的本能,看到暴亂民眾真正要發泄戾氣的目標是誰。
死于暴亂的內侍并不是普通人,他們是皇帝的私奴,更是皇權的具象化執行者,公開屠殺內侍就是明白無誤地踐踏皇權。
而內侍被殺,眾臣卻要么冷眼旁觀,要么故作惶恐,就是沒有一人站出來喊打喊殺,則更讓其人惶恐。
沒有臣子們的強力支持,又沒有敢于溝通內外的心腹內侍,至高無上的皇帝便成了什么都不是的吉祥物。
這種形勢下,其人要是敢公開表露放棄抵抗讓國于大同的想法,那參與暴亂的就不會只限于太學生和城中百姓,而死于暴民手中的也絕不會只有十幾個內侍這么簡單了。
外有為討宋而來的同軍,內有踐踏皇權的暴民,朝中還有居心叵測的臣子,趙桓一個沒能力沒手腕還沒膽量的新皇帝能做什么?
正是源于對自己在朝中岌岌可危的形勢極度恐懼,才讓其人克服了對同軍的恐懼,甘冒奇險大晚上偷偷來同營求見正乾皇帝。
因而,以趙桓的微薄威望,就是想讓國給徐澤,也沒法讓出來。
其人能讓的頂多是這沒滋沒味的皇位,而不是實實在在的江山。
倒是徐澤的另一問——直接拋下江山社稷跟著徐澤回燕京還有一定的操作性。
顯然,這也是不可能的。
趙桓再傻,也聽得出正乾皇帝此問的語氣不對,似乎是對自己偷偷出城的行為不滿?
“臣,臣…”
話到嘴邊,趙桓才發現自己出城之前組織好的語言全無用處,豆大的汗珠當即再次滲出額頭,越急呼吸便越發急促。
大同帝國對趙宋的情報滲透極為深入,外部情報司早在趙宋朝廷遷都之前就布局了臨安的情報網絡。
只是,大戰期間城池內外封閉,人員禁止出入城門,情報傳遞并不容易。
是以,徐澤還不清楚臨安城內今天剛剛發生的大事。
但結合城上守軍放棄抵抗后再度戒備的異常表現,隨駕參謀人員還是作出了“臨安城內有變”的準確判斷。
眼見趙桓緊張已極,徐澤擔心給這家伙的壓力太大直接嚇倒了反而不美,乃放緩了語氣,鼓勵道:
“不要怕,照直說!”
趙桓如蒙大赦,再次拜伏。
“臣,請陛下救臣一命!”
“哦?”
趙桓這句話確實有些出乎徐澤的預料。
究竟出了什么事,竟讓這個膽小如鼠的家伙認為自己的小命受到了嚴重威脅,以至于冒險出城向自己求救?
“發生了什么事?”
“城,城里有暴徒,他們,他們要殺臣!”
趙桓做了十幾年的太子,也被自家老爹趙佶當賊防了十幾年,根本沒有機會培養自己的核心班底。
以其人有限的政治智慧,國難當頭被趙佶和眾臣聯手推上大位,穩不住形勢再正常不過,被臣子們忽悠甚至刻意操縱都有可能。
但要說有人這么快就架空了皇權,還能威脅皇帝的小命,也未免太看不起趙宋王朝環環先扣的對內防范機制了。
趙桓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更顯出其人草包不堪的本質。
徐澤有些不悅,臉色當即垮了下來,聲音也冰冷了三分。
“你可知道,朕不養廢物?”
“啊!”
完了!
惹正乾皇帝生氣了!
趙桓極力克制住委屈想哭的沖動,拼命深吸了兩口氣,趕緊重新組織語言。
“當初臣父要禪位給臣,臣不敢受,是李綱、吳敏、耿南仲這些奸賊硬要架著臣做皇帝,后來頑抗天兵也都是李綱,是李綱逼臣的,臣真的,真不敢啊!”
趙桓也算是豁出去了,情急之下一口氣說了一大堆,正乾皇帝卻始終不發一言。
其人很想偷瞄一下上首坐著的王者臉色,又沒這個膽子,只能硬著頭皮接著講。
“臣真的做不好皇帝,既不知道誰是忠臣,也不知道誰是奸臣。
有太學生陳東接連上書,告訴臣蔡京、童貫、梁師成、李彥、王安中、朱勔是‘六賊’,殺了他們就能天下太平。
臣愚昧,聽信了陳東的鬼話,殺了李彥,流放了王安中。
但這賊子卻得寸進尺,繼續上書對臣指手畫腳,非要逼著臣殺梁師成。
今日,臣好不容易趁著天兵猛攻城墻,李綱指揮失利的時機,罷免了此賊,準備出城來見陛下,以申下國尊上之意。
陳東這賊子便再一次上書,教臣李綱是社稷之臣,不準罷!
還說朝中的李邦彥、白時中、趙野、王孝迪、蔡懋、李鄴等人全是社稷之賊,是他們合伙排擠陷害李綱。
臣終于看清了此賊的險惡用心,不予理會。
這賊子便蠱惑數百太學生圍堵宣德門,毆打替臣向陛下乞和的使者李邦彥,還聚集數萬暴民,私迎李綱。又,又殺光了臣,臣的傳令使者,嗚。”
白天發生的暴亂太可怕了,趙桓說到動情處,當場就哭了起來。
只是其人才癟嘴發出聲,就想起自己還在正乾皇帝的御帳之中,趕緊強自忍住淚。
陳東這名字在原本的歷史上就曾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徐澤依稀知道一些其人的“事跡”,但史書記載的其人名聲顯然與趙桓控訴的有太大出入。
只能說是屁股決定腦袋,趙桓的屁股天然就不可能與后世記錄陳東事跡的史官們坐在一起,有出入很正常。
而徐澤雖然與趙桓同為皇帝,卻是大宋王朝敵國的皇帝,自不會在這個時候過度關注什么陳東,其人關注點在趙桓話中的一個疑點。
“殺光了?究竟殺了多少?”
趙桓明顯愣了一下,他是真沒有想到正乾皇帝陛下會關心這些賤奴的死活。
實際上,其人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死了多少人。
“十五,不,是十七個?”
“嗯?”
正乾皇帝不滿意了,趙桓嚇得汗毛倒豎,不敢繼續瞎蒙,只能照直說。
“臣白日里嚇壞了,腦子一直是糊的,王孝竭告訴臣玉堂死了十幾個內侍,還有一些暴徒趁亂沖進他們的家里殺人越貨,具體殺了多少人,臣真的不清楚。”
根據趙桓的描述,徐澤大略理順了臨安城中今天發生的事。
城中發生了暴亂,而且規模還不小,更重要的是暴亂者殺的都是代表皇權的內侍,難怪趙桓會這么緊張,求自己救命。
這草包比他那混球老爹都遠遠不如,是真的當不好皇帝啊!
徐澤心中暗嘆一聲,決定不再為難這個沒用的家伙。
“別跪著了,起來吧。”
“謝,謝陛下!”
趙桓的身子骨本來就弱,徐澤進帳后其人就一直跪了這么久,期間還接連出了幾身大汗,導致身體有些虛脫。
得到正乾皇帝的平身的恩準,其人竟然沒有爬起來,還差點一頭栽倒。
徐澤當即擺手,示意站在趙桓身后的牛通扶其人起來,又吩咐帳內聽喚的內侍給他倒了一杯熱水送上。
冰涼的手接過溫暖的水杯,趙桓想到正乾皇帝還是這樣嚴厲又如此關心自己,激動的淚水又不爭氣地冒了出來。
其人卻又不敢當著徐澤的面哭,只能噙住眼淚,趕緊端杯子喝水以作掩飾。
待趙桓喝了水,穩住了身形,徐澤這才開口。
“把這段時間的事再好好說一遍。”
擔心趙桓顛三倒四抓不住重點而浪費自己的時間,徐澤又補充了一句:
“重點講朝堂上的變動、勤王兵馬動向,還有今日這事的過程和處理結果。”
“是!前段時間…”
大宋這段時間發生的大事,在趙桓的講解中基本沒有清晰的脈絡,完全都是圍繞著幾個重要人物在展開,而且也帶著極強的主觀偏見。
這也從側面反映了其人缺乏全局眼光,沒有提綱契領的能力,很容易被某個人或某些人表面的言行牽著鼻子走——的確做不好皇帝。
而通過趙桓的講解,一個運行極度混亂的王朝中樞也展現在了正乾皇帝的面前。
得虧是大同入侵的巨大壓力,勉強讓這個王朝粘合在一起。
不然的話,就憑趙桓、李綱這幫君臣這么玩,自己都能把自己玩死。
臨安城中白天才爆發了大規模的動亂,趙桓夜間就不管不顧地跑出城來尋正乾皇帝求救,如此不負責任的行為,搞不好就會釀成更大的禍患。
徐澤自不會把趙桓長時間留在營中,問清楚自己想要的情報后,便打發其人回去。
“好了,這些事朕已經知道了,你回去吧。”
“啊!陛下,臣?”
趙桓想不到還沒有得到正乾皇帝的承諾就要被打發回去,頓時慌了,急得一骨碌跪下,就要哭。
徐澤不愿浪費時間,語氣便再度嚴厲了兩分。
“有朕在,你死不了!”
趙桓不敢跟正乾皇帝討價還價,趕緊可憐巴巴地問:
“臣該怎么做?”
該怎么做?
朕教了你,你就會做得好么?!
再高明的計劃落到對這個草包手里,也能給你辦砸。
徐澤已經對趙桓不報任何幻想了,連帶著大同滅宋的計劃也得重新做出調整。
“做個好皇帝吧。”
“臣,臣——”
趙桓聽出了徐澤語氣中的敷衍,卻不敢繼續哀求,急得砰砰直磕頭。
徐澤擺了擺手,道:
“實在做不到的話,就學一門謀生的手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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