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問題其實沒有答案。
大同帝國此番大舉伐宋,正乾皇帝在《討宋檄文》中就指明了要教訓不懂得敬畏強者的大宋朝廷和一再禍害天下的道君趙佶。
因畏懼同軍兵威,道君不負責任地把江山甩給了兒子,然后自己一路南逃。
跑了罪魁禍首,正乾皇帝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就算其人愿意退兵,最終開出的代價也必然超過大宋朝廷能夠承受的極限。
由此,主和的白時中、李邦彥與主戰的李綱、吳敏等重臣才能一面爭論對同外交政策主導權,一面又能在一些國事上達成一致意見。
他們的目標都是挽救大宋即將滅亡的命運,從而保住自己背后階層共同的利益,不同的只是各自策略。
堅守城池是為了逼迫同軍知難而退,主動乞和也是為了請同軍退兵,可現在的問題是朝廷想乞和都找不到談判的對象。
因為打得數萬宋軍不敢出城的同軍騎兵并不是其主力,而只是前鋒而已。
大宋君臣其實都明白這個叫岳飛的前鋒小將并沒有決定兩國戰與和大事的權力,卻不得不與其人和談。
同軍騎兵神出鬼沒,打得臨安守軍不敢出城。
守城最怕的就是內外消息隔絕,不僅城內人心不穩,即將分批趕到的各地勤王兵馬搞不好也會被同軍逐個擊破。
這種情況下與同軍前鋒談判以行緩兵之計,也算是應時之策,至少表明了大宋并沒有對抗大同天兵的意思,有承認自身錯誤的和談誠意。
能不能麻痹同軍將領暫且不論,至少能留下退路。
能花錢買通同軍退兵,誰愿意硬著頭皮打根本就打不贏的仗啊。
道理所有人都懂,但賣國的名聲太難聽,在出多少錢才能讓同軍退兵的問題上,眾宰執都拿不出靠譜的意見,只能是皇帝自己定調子。
趙桓也清楚同軍的主力都還沒有到來,與其前鋒絕不可能達成真正的退兵條件,自然不敢把話說得太滿。
“若及割地,則多與歲幣增三五百萬不妨。”
皇帝如此“壕氣”,眾宰執皆保持沉默,只有肩負抗同之責的親征行營使李綱提出了自己的意見。
“賊性貪婪無厭,如朝廷不為之動,措置合宜,彼當戢斂而退。如朝廷震懼,一切與之,彼定益肆覬覦,憂未已也。先定然后能應安危之機,愿陛下審之。”
很明顯,李綱并不是一根筋的犟臣。
其人不反對議和,也同意花錢買同軍退兵,他反對的只是“朝廷震懼,一切與之”,擔心大宋對大同予取予求,只能使其“益肆覬覦”。
不過,李綱這番話終是說的沒有底氣。
徐澤公開造反后就屢次打敗朝廷的大軍,逼得大宋反復簽訂城下之盟。
大宋王朝雖然沒有向大同帝國稱兄獻歲幣,可事實上卻是不斷向徐逆割地賠款,“益肆覬覦”的局面實際已經形成,此時再說這些話為時已晚。
最主要的問題還是出在軍隊上,徐澤造反后,大宋禁軍對同軍從未一勝。
而且越打越不敢打,梁方平、何灌二人手握大軍卻望風而逃就不說了,李綱這等國之干城親自組織城防,還能讓守軍站在城墻上自己踩死自己上百人。
軍隊表現如此窩囊,任誰都沒法有底氣。
南陽府相比開封府,地勢確實險要了很多,可就城池防御性而言,倉促擴建的臨安又遠不及持續經營了兩百余年的都城東京。
如此險要的地勢都無法阻止同軍攻入南陽腹地,臨安又拿什么阻擋同軍的猛攻?
形勢比人強,強要面子的結果就是面子里子都會失掉,還不如果斷伏低做小買平安,眾宰執都知道這個道理,所以均沒有反駁天子的意見。
而且,這種形勢下的談判哪有一兩次就成功的?
同軍會不會退兵最終還是得看正乾皇帝的臉色,以其人的貪婪,絕不可能輕易打發。
若是真能只花三五百萬歲幣不割地就讓大同退兵,反倒是要燒高香了。
第二個問題相對簡單點。
打前站的鄭望之哪怕被皇帝正式任命為工部侍郎,也只是從四品。
以此等級別的官員求見同軍前鋒小將自是足夠了,但要想表達大宋朝廷和談的誠意則遠遠不夠。
須知道正乾皇帝的架子極大,同宋兩國數次爆發危機,大宋派去的使者都必須是實權真宰相和血緣足夠近的親王才行,不然就直接給你趕回去。
正乾皇帝現在還沒有出現,皇后和皇長子也成了同軍的俘虜,暫時可以不急著派真宰相和親王一同前往同營勞軍。
但大宋派去正式談判的官員級別若是太低,肯定會被視為“不懂得敬畏強者”,搞不好就會被直接轟回來。
由此,涉及到具體的出使人選高不成低不就,趙桓就不好確定了。
國難當頭,地位最高的太宰白時中外無退敵之功,內無安定朝堂之能,已經吃了不少彈劾。
皇帝對言臣們的上奏盡皆留中,明面上是維護太宰顏面,實際卻是逼迫其人讓位。
白時中也清楚自己應付不了當前如此復雜的局面,無意再趟這灘渾水,已經兩次上書請求去位,此時更是裝起了木頭人。
次相李邦彥為人最是油滑,各方關系都處理得不錯,早年還和徐澤有些許交情,是迎駕正乾皇帝的不二人選,此時還不適合派出。
中書侍郎吳敏、門下侍郎趙野,一個附和李綱極力主張抗同,一個一門心思乞和,政治傾向太明顯,也不適合做這等事。
就在皇帝猶豫難決時,尚書右丞同知樞密院李綱又主動站了出來為天子分憂。
“賊氣方銳,我大兵未集,固不可以不和。然所以和者得策,則中國之勢遂安;不然,禍患未已。宗社安危,在此一舉。臣懼鄭望之柔懦而誤國事,請官家許臣使同。”
趙桓卻當即搖頭,以“卿方治兵,不可”為由給拒絕了。
開什么玩笑!
朝中這么多臣子就李綱最激進,派他去犒勞同軍,絕對會把事情搞砸。
拒絕了李綱的主動請纓,趙桓突然福至心靈,想到一個極盡忠心整日陪伴自己左右的臣子——太尉、開府儀同三司梁師成。
趙桓當即喚來梁師成,命其人為奉使大同軍前計議使,鄭望之為副,遣二人前往張村鎮軍寨犒勞同軍,開出銀三五百萬兩的條件,以試探同軍是否愿意退軍。
為了表達和談的誠意,趙桓還命梁師成隨隊押解黃金一萬兩,以及酒果、錦帛等物賞賜同將岳飛等人。
梁師成是道君手下最得信用的宦官之一,其人得寵時,就連宰相都要巴結他,乃是可以與“公相”蔡京、“媼相”童貫齊名的人物,號稱“隱相”,可謂煊赫一時。
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道君被正乾皇帝威嚇而倉促南逃,拋棄的不僅有其苦心經營了二十多年的江山,還有忠心為其辦事的臣子。
新君即位后,梁師成便被迅速邊緣化,權勢盡失不算,還讓別有用心的太學生陳東給其扣上了“六賊”的大帽子。
其人這段時間極為低調,日夜陪伴皇帝身邊,就是怕自己一旦遠離了天子身邊便會奸人進讒言陷害。
尤其是同為“六賊”的李彥、王安中(王安中流放永中途中遭暴徒襲擊,被活活打死)二人相繼身亡,更是讓梁師成惶惶不可終日。
今日突然莫名其妙接到出使同軍的詔令,其人頓時懵了。
但圣意已決,梁師成不敢當面抗旨,只能慢慢磨時間,希望皇帝能夠收回成命。
其實,時間還是有的。
等皇帝和宰執們開完會,定下了諸般事宜,已經到了黃昏時分。
計劃隨隊押到同營的一萬兩黃金不是小數目,張村鎮距臨安城近三十里,如今兵荒馬亂,走這么遠的夜路送這么多黃金非常不安全。
為此,副使鄭望之特意請求選派二十名健卒隨隊護衛并押送黃金。
梁師成猶不放心,擔心這點人馬太少,更擔心自己離了天子左右會遭小人暗算,請求皇帝多給人并寬限時間,等天明后再出發。
只要天子同意其人留下,今晚就有機會說服皇帝換人。
趙桓卻擔心拖的時間長了,會讓同軍前鋒小將疑心大宋沒有誠意,只是將護送士卒增加到了五十人,卻不肯等天明后再出發。
梁師成一再說明夜間不安全,皇帝被其纏得煩了,索性命人將梁太尉轟出了宮門。
宋軍官兵懼同極甚,即便有重金賞賜,一時想挑出五十個膽壯的漢子也不容易。
趁著鄭望之挑選人員,準備物資的時間,梁師成賴在宮門外,厚著臉皮托了數位熟識的內侍和班直向皇帝傳話,稱自己有要事匯報。
可惜,幾個人連梁太尉貼身的蜀錦香囊都收了,卻皆是只收好處不辦事,進宮隨便轉了小半圈就出來隨意糊弄其人。
絕望的梁師成只能摸黑出了臨安城,然后一再催促隨從人員不停趕路,以期望早點趕到張村鎮盡快完成任務趕緊回宮。
結果,倉促趕路的宋使途中遭遇了同軍伏路斥候。
其實,雖然康達突發奇想,認為宋軍會劫營,但有趙宋皇后和皇長子兩個貴人在手,岳飛并不相信宋軍有膽量冒如此奇險。
退一步講,以其部的戰力,就算受到了幾百宋軍的夜襲也不怕。
不過,趙宋皇帝行事向來瘋瘋癲癲,不能以常理推之。
岳飛最終還是在張村鎮周邊布置了四個伏路小隊,嚴令他們緊盯宋軍動向。
宋使隊伍連夜趕路自是打著燈籠火把的,走的也是大道。
但在梁師成的不斷催促下,眾人一路大呼小叫直奔張村鎮方向而去,且隊形凌亂,人人攜帶短兵,非常符合宋軍劫營人馬的特征。
同軍伏路斥候小隊僅有十個人,不敢大意,當即放箭。
這場意外導致四人當場中箭,更多的傷亡出現在突然遇襲后的相互推搡和砍殺。
幸好同軍斥候及時發現了不對勁,喊出了“蹲下,不得亂動”的口號穩住了混亂的宋人,這才避免了慘劇進一步擴大。
經清點,宋使隊伍有三人當場死亡,另有十六人受了輕重不一的傷,被押往張村鎮的途中,又有四人傷重而亡。
其中,就包括大宋奉使大同軍前計議副使鄭望之。
一路都在催促隨從趕路的正使梁師成卻是運氣極好,既沒有被同軍的箭射到,也沒有遭到隨行宋兵捅黑槍。
不過,如果可以選擇,其人寧愿死在這場意外事故中。
這么重要的任務辦砸了,天子肯定會雷霆震怒,本就失魂落魄的梁太尉經此一嚇,居然嚇傻了。
并非字面意義的“傻”,是真傻了。
其人雙眼呆滯魂不守舍,嘴中還兀自念叨不停“臣一心為官家辦事”“我要見官家”之類的話語。
岳飛無法與這個傻掉的大宋奉使大同軍前計議使正常交流,也就無法確定宋廷派這些人半夜來張村鎮做什么。
宋使隨從倒是還有不少人能夠正常交流,只是這些人盡皆是鄭望之臨行前才在軍中臨時抓來的健卒。
軍漢們只知道自己要護送梁太尉和鄭侍郎來張村鎮見同軍的大官,至于自己要擔負什么任務,隨車押解的又有哪些物資等,盡皆一問三不知。
一直等到天明時分,嚇呆傻了的梁師成仍沒有徹底回神。
其實,從梁師成斷斷續續的話語和鄭望之的尸體,以及馬車中的黃金等物,岳飛和康達大概能猜出趙宋朝廷連夜派出使團,就是要來犒勞同軍的。
不過,站在岳、康二人的立場上,事情鬧成了現在這樣反而是好事。
如此一來,既達成了迷惑宋軍拖延時間等待主力趕到的目的,也避免了二人承擔私自議和的政治風險。
確定審不出更多有用的情報后,岳飛便命耶律九斤帶一隊騎兵押送梁師成等人返回臨安城。
鄭望之等人的尸體也一并送了回去,連同趙桓準備勞軍的酒果、錦帛、黃金等物資,盡皆封存還給趙宋。
同軍不要錢財,只要討說法——
堂堂大宋朝廷,居然在擺出和談的姿態后,又派兵馬夜襲同軍,還有沒有臉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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