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于很多造反者來說,晁蓋已經很注意約束部眾了。
其人雖是鄉間土豪,卻因為早年與正乾皇帝有過接觸,一直都在關注大同的動向,非常清楚同軍紀律有多嚴。
決定造反投靠大同后,晁蓋就向手下人強調了不得濫殺無辜、不得淫辱婦人、不得擅自行動的三條禁令,也算是做了有禁在先。
但造反本身就是打破舊秩序的暴力行動,沒有嚴密的組織領導和周密的行動計劃,僅靠造反者個人的威望,想要約束一心有尋仇冤賺富貴的追隨者談何容易。
當耶律九斤帶著段景住的首級趕到蔡合鎮時,晁蓋正為兩隊擅自脫離隊伍尋仇者而頭疼不已。
其人清楚這就是同軍將領對他的警告,卻不敢有任何怨言,反而將詐唬著殺了耶律九斤為段景住報仇的小頭目劉唐給捆了起來,并親自抽打一頓。
性子粗直的劉唐看到同軍殺自己人就跳出來維護晁蓋權威,卻不想后者都快嚇破了膽子,自己這些人真要不長眼,別人順手就給屠了。
晁蓋的選擇很明智,其部“義軍”在耶律九斤的督促下尚未搭建完浮橋,岳飛率領的騎兵就直接沖了過來。
近兩千騎兵縱馬馳騁的聲勢極為駭人,大宋也有騎兵,可與同軍的百戰騎兵相比,更像是騎著各色騾子的雜耍者。
同軍騎兵這種殺氣外露瞥睨天下的氣息,是宋軍無論如何也裝不出來的。
晁蓋與眾頭目跪在營前迎接,心中極度忐忑,生怕一個應對不力就被砍了腦袋。
其人不知道的是段景住之所以被砍腦袋,乃是因為這家伙借用同軍之名作惡,還殺了人,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當然,岳飛此舉也有震懾“義軍”,確保后路安全的考慮,其人抓住戰機突入濟州境內,可不是為了幫他晁蓋整頓“義軍”。
進一步了解濟州的具體情況后,岳飛甩給晁蓋一句“約束部眾等待整編”的話后,便率眾經剛剛搭建的簡易浮橋渡過五丈河,殺向巨野縣。
戰爭形勢變化之快,再次超越了大宋京東西路副經略使蘇遲的想象。
濟州守軍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同軍的動作會有這么快,范副總管統帥的兵馬尚未回到巨野,同軍的騎兵就已經沖到了城下,準備不足的守軍頓時亂作一團。
幸好蘇遲提前命人堵死了西、北、南三面城門,其人親自坐鎮東城門等待范瓊回援,倒是讓驚慌失措的守軍棄城而走。
岳飛視力極佳,老遠就看出了巨野城中守軍不足,且士氣低下的情況。
此時若把握機會,不惜傷亡,未嘗沒有一鼓而下的可能。
但其人并沒有命部屬下馬強攻城池,而是直接帶隊繞城觀察,由此發現了守軍剛剛手忙腳亂關閉了東城門。
岳飛敏銳地發現了巨野縣城三門皆閉,唯有東城門大開這一異常,判斷宋軍可能是在等任城守方向的守軍回援,當即丟下了巨野,直奔任城而去。
其部才至山口鎮,便遭遇了正在往巨野趕路的宋軍,岳飛毫不猶豫就發起了沖鋒。
狹路相逢勇者勝,倉促列陣的宋軍遇到果斷沖鋒的同軍騎兵,結果可想而知。
岳飛部尚未沖透敵陣,宋軍士卒們便在一片鬼哭狼嚎聲中沒頭蒼蠅般四散而逃。
然后,又在同軍“投降不殺”的口號中逐漸恢復冷靜,爭相坐地投降。
這一戰,從岳飛發起沖鋒,到追擊潰卒的小隊返回,前后不到半個時辰。
宋軍的傷亡主要來自于潰逃時的擁擠踩踏和自相殘殺,真正死在同軍將士手中的人不足五百,俘獲卻有近萬,是為同軍兵出開德府后的第一場“大戰”。
美中不足的是戰后清點沒有發現宋軍京東西路兵馬副總管范瓊的身影。
原來,任城守軍撤退時,范瓊考慮到襲慶府同軍可能會銜尾追擊,命副將黃安帶大部先撤,其人則率精銳嫡系人馬殿后。
出城后便失去聯系,是以黃副將也不知范副總管的去向。
此時天色已晚,經過連續行軍作戰,岳飛部人馬也非常疲憊,當晚便留在山口鎮休整并對俘虜進行登記編伍。
次日,斥候帶回了第五軍陳達部昨日已經出兵拿下任城的消息。
陳達得知岳飛部是純騎兵,當即表示隨后就會帶人前來接管俘虜,并繼續向西以攻取巨野。
不過,其人也沒有在任城縣城中發現范瓊,俘虜交代的情況是范副總管在大部撤離后約半個時辰就出了城。
稍后返回的斥候總算有了新發現范瓊率部出城后,便沿著洸水向南,朝著單州方向逃竄了。
不可否認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極大,有不少人生來就對危險有著常人難及的敏銳感知,劉延慶如此,李成也是如此,范瓊同樣如此。
身處任城前線,范瓊并不知道鄆城土豪晁蓋突然造反的消息,更不可能知道同軍騎兵緊接著突入濟州。
但僅憑濮州不戰而降和兩個月前襲慶府自亂而陷的事實,其人依然能夠做出濟州根本沒辦法守的判斷。
蘇相公號召各地百姓納捐共赴國難后,為了提振本部士氣,范副總管可是放手讓手下的兒郎們催了不少捐。
任城有人因此而心懷不滿,想要趕走他們投降同軍,范瓊也心知肚明。
所以,撤出任城時,其人承諾殿后是真殿后。
若是大軍前腳才走,任城官民后腳就開城投降,對正在撤退的大軍士氣打擊就太大了,本就是由襲慶府潰兵整編而來的大軍搞不好就會崩潰當場。
但殿后之后的跑路,也是早有計劃,不丟掉這些累贅,想跑都跑不了。
黃安隱約知道范瓊的安排不對勁,但其人家小全在巨野城中,不可能范瓊管這么灑脫,只能冒險返回,為副總管打了掩護。
范瓊原本的計劃是一面收攏單州兵馬,一面觀察戰爭形勢變化,等了解更多情況后再決定回軍濟州還是繼續逃竄。
結果,其部才逃到濟州東南的魯橋鎮,同軍第五軍兵出沂州圍攻下邳縣,淮陽軍告急的緊急軍情就報了過來。
綜合已知的有限情報,范瓊迅速作出了同軍大舉南下,目標就是京東西路的判斷。
盡管一時還不清楚京東西路是否是同軍的主攻方向,敵人又在此入了多少兵馬。
但以宋軍面對同軍時的各種負面狀態,依托復雜的地形和堅固的防御體系,抵御一面之敵都提心吊膽,更別說面對同軍多面突破的不利形勢了。
京東西路注定要丟了,得趕緊逃!
范副總管的行動很果斷,但岳師正的騎兵推進更迅速。
前者才逃到單州境內,準備渡過荷水趕往魚臺縣城,后者就追了過來。
河灘上的視野極為開闊,甚至能夠看見七八里外同軍騎兵快速運動揚起的煙塵,正要渡河范瓊部人馬亂作一團。
當即有人不顧河水冰寒,跳入荷水之中。
嘣咻咻咻啊啊啊 剛跳入荷水中的士兵濺起幾捧血花,死在了范瓊的連珠箭之下。
若是以往,范副總管展示這番神技,少不得會引來將士們的連番叫好。
此時,混亂的現場卻是迅速安靜下來,丘八們看著臉色鐵青的范瓊,或驚恐異常,或怒目圓視,等著其人給自己的行動一個合理的解釋。
范瓊掃視眾人,全然不懼下屬各種復雜的目光。
其人本是一個低賤的普通軍漢,能夠爬到現在的高位,靠的是血腥殘酷的戰場上殺人無數,自有一股狠厲。
“老子自認往日待你們不薄!該分給的錢分了,想睡的娘們也讓你們睡了,這個時候誰也別給老子慫!”
“可,總管,他們是騎”
“沒有可是!你們是覺得自己兩條腿跑得過他們四條腿?還是覺得跪地投降,他們就會放過咱們?”
同軍軍紀嚴明,沒有屠殺俘虜的惡習。
但同軍也不是不愿殺生的佛陀菩薩,真要殺起人來絕不手軟,罪大惡極者便是主動投降,也逃不脫他們的嚴厲懲處。
大宋王朝近些年江河日下,內部反叛不斷,為維護統治而平定的動亂也不斷。
對外屢戰屢敗的禁軍正是靠著持續的平亂戰爭來恢復士氣,維持“血性”。
十年前的瀘南夷亂,平亂大軍所過之處一片白地;
五年前的方臘之亂,官軍更是與賊軍共同創造了“戕平民二百萬”的記錄。
范瓊能以平定民亂發跡,靠得就是一個“狠”字。
不僅要比亂軍狠,還要比其他官軍更狠。
若非手中沾染無辜百姓鮮血者,又如何能夠成為他范副總管的嫡系人馬?
生逢亂世要想出頭,就不能講什么仁義道德。
范瓊縱容麾下士卒借平亂之機燒殺淫掠,可不是為了示恩部屬,而是為了關鍵時刻能要挾這些注定回不了頭的罪人拼命。
之前命令他們殺戮襲慶府潰兵時便是如此,現在動員他們抵擋同軍騎兵也是如此。
眾兵士想起了死在自己刀槍之下無辜者的驚懼、絕望和不甘,勾起了深藏心底的恐懼,趕緊扭過頭,不敢再瞪著范瓊。
數里距離對騎兵來說也就是一會的功夫,范瓊見眾人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便不再浪費時間,當即高舉長槍。
“今天就一個要求老子沒死之前,誰也別逃!想殺咱們,先看看他們的牙口夠不夠好!”
“殺!”
這并不是岳飛第一次遇到敵軍負隅頑抗的情況。
過去的三年里,其人在草原上與遼軍、與馬匪、與部族武裝打過大大小小數十次仗,各種情況都遇到過。
逃無可逃返身搏命的敵人因恐懼而最脆弱,也因絕望而最危險。
范瓊部兵馬盡管只有兩千人左右,又因為逃跑的途中倉促列陣,隊列并不嚴密,破綻很多。
而且,宋軍陣列前是一面沖積河灘,地上很多大小不一高低錯落的光滑卵石和軟質沙土,騎兵騎兵驅馬通過這樣的地形,速度必然大受影響。
因而,岳飛老遠看清宋軍的情況后就聽了下來,并沒有借著馬速沖擊敵陣。
河灘上,宋軍士兵見來勢洶洶的同軍騎兵竟然不發起沖鋒,均松了一口氣。
范瓊卻心中警鈴大作,這種地形和形勢下,他不怕同軍騎兵沖鋒,卻怕敵人跟他比耐心靠恐嚇才提振的士氣,又能維持多久?
遠處,岳飛駐馬觀察著周邊地形,并詢問前鋒耶律九斤破敵之策。
“九斤,你有什么好辦法對付他們?”
岳飛麾下的將校都知道師正打仗極有靈性,各種戰術信手拈來,能在極短的時間內抓住敵人的破綻給予致命一擊。
但只要時間允許,岳飛一般不會直接定決心,而是先考校部屬應對之策,以此鍛煉眾人。
這是其人參軍之初做徐澤親衛期間,跟著皇帝陛下學到的教學方法。
正乾皇帝愛以軍議的形式鍛煉年輕人行軍作戰之能,原本“戰斗直覺”極強,不善與他人分享心得技巧的岳飛硬是被徐澤生生別了過來。
“敵軍要過河,怕被咱們攻擊,不得不背,背著河列陣,目的應該是耗到天黑以后再偷偷渡河。”
耶律九斤早年能做天祚皇帝的御帳親軍軍官,智商和能力自不用懷疑。
金軍打進西京道后,天祚帝逃入夾山,全無恢復河山的雄主之相。
耶律九斤失望之下,棄天祚而投天錫,卻在途中被蕭近海俘獲。
彼時,天錫帝耶律淳已經死在了燕京城破之前,勝利者正乾皇帝不僅沒有屠殺城中剩余的契丹人,還給失敗者耶律淳發了喪。
受此感召,很多契丹人毅然背棄已經沒有希望的大遼,投身新崛起的強者同舟社博出路。
耶律九斤便是其中之一,并且做得更徹底,學蕭近海一樣,主動束發讀書。
幾年下來,其人的變化極大,舉手投足之間,已于其他漢人軍官沒有多大的區別。
“咱們可以提前派一隊人過河,敵軍沒了退路,肯定要慌。然后,咱們再勸降,搞不好他們就會自己亂起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