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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四章 點滴之恩涌泉相報

  遼國未滅,活著的遼奸耶律余睹遠比死去的金國叛徒更符合金國統治者的利益。

  因此,完顏阿骨打將耶律余睹等人叫到跟前敲打一番后便輕輕放過,以示大圣皇帝的英明睿智和寬廣胸懷。

  至于莫名被誣告,實際只是心存怨望并無謀反事跡的耶律余睹等人會不會因此而與大金離心離德,則沒有人關心。

  正如威嚴的主人教訓了不安分的狗子,需要向狗子解釋自己為什么要打它,并在意狗子以后的忠誠么?

  不忠誠的狗子,要著做甚!

  處理完這兩樁不相干的“叛亂”之后,完顏阿骨打并沒有就此揭過,而是從政策層面反思大金存在的問題。

  其后的半個月時間里,大圣皇帝向主持政務的諳班勃極烈吳乞買接連下詔:

  其一,諸州部族歸附日淺,民心未寧。今農事將興,可遣分諭典兵之官,無縱軍士動擾人民,以廢農業。

  其二,郡縣今皆撫定,有逃散未降者,已釋其罪,更宜招諭之。前后起遷戶民,去鄉未久,豈無懷土之心?可令所在有司深加存恤,毋輒有騷動。衣食不足者,官賑貸之。

  其三,頃因兵事未息,諸路關津絕其往來。今天下一家,若仍禁之,非所以便民也。自今顯、咸、東京等路往來,聽從其便。其間被虜及鬻身者,并許自贖為良。

  自去年以來,已經納入金國統治之下的東京、上京和中京三道諸州府叛亂不斷,逼得完顏阿骨打不得不停下平遼之戰,歷時大半年才堪堪穩定內部。

  留守會寧府主持政務的完顏吳乞買等人終于見識到了治天下的難度,對皇帝的詔令不敢有半點懈怠,迅速將之張貼到各驛站,布告天下。

  實際上,自去年移駕到上京道后,完顏阿骨打便將大部分政務移交給了吳乞買。

  不僅因為其人的身體狀態每況日下,必須讓自己的弟弟盡快進入狀態,更重要的是他要集中精力滅遼并處理好與大同的關系。

  大同與大金兩國疆界相連,又都是擴張期政權,必然存在著生存競爭。

  前者雖比后者晚幾年建國,但根基卻要更加牢固,并一直逼著大金打亂前進的節奏。

  在興中府和宜州問題上,大同沒有背盟,還維護了大金的利益,可畢竟明目張膽地插手了金國事務。

  這是一個很不好的苗頭,完顏阿骨打擔心自己如果遲遲不出兵,大同就會不斷插手大金內部事務。

  二月二十五日,金軍于臨潢府再次誓師出征,繼續去年沒有完成的滅遼任務。

  大軍開拔前,大圣皇帝詔令都統完顏斜也“新附之民有才能者,可錄用之。”

  這一條詔令類似于中原王朝早期經常出現的“招賢令”,不管詔令內容寫得如何花團錦簇,都不可能是普惠性質。

  以西京道的形勢,能進入金軍視線又有一定影響力,還能盡心幫助金軍保境安民的“新附之民有才能者”,自然不是一般人。

  完顏阿骨打此舉算是吸取了興中府和宜州反叛的教訓,正式承認遼地既得利益者的利益,以換取他們對大金國的效忠。

  也意味著其人放棄了學習大同的治政理念,在有大金特色的快速擴張之路不斷狂奔下去。

  二月二十九日,大圣皇帝又以連年征戰,民生艱難為由,下詔大赦天下。

  金軍今年的西征,雖然沒有去年奔襲千里追擊遼帝的氣勢洶洶,但金遼兩國尚未接戰,完顏阿骨打便做足了政治上的準備。

  在前線統兵的都統完顏斜也充分領悟了皇帝的意思,一路招降納叛,慢慢推進,直到三月份,金軍還沒有進入西京道。

  但進軍慢也有慢的好處,金軍一步一個腳印,所過之處基本納入掌控,比起去年來反倒穩了很多。

  遼國方面,得到了金軍再次出兵的消息,耶律延禧不僅沒有轉身就逃,還主動進入金軍的控制區。

  遼軍先是攻下云內州治所柔服縣,天祚帝歇駕于云內州數日,又向東面的豐州進軍,以示抗擊侵略的決心,昭告四方遼人奮起抗金。

  隨即,耶律延禧下詔以知北院樞密使事蕭僧孝奴為諸道大都督,以喝離質權六院司事,就連剛從金人控制區轉戰回來的大英雄耶律大石也被他委以重任。

  殘遼的戰爭機器被再次發動起來,以應對即將到來的金國大軍。

  一片兵荒馬亂中,有人看到了大遼復國的希望,也有人并不看好現在就與金軍硬碰硬。

  遼軍營地。

  耶律大石帳中,仆從耶律涌霄邊給耶律大石卸甲,邊以幾不可聞的聲音嘀咕道:

  “鎮國,咱們真要帶著這點人去中京道送死?”

  耶律大石似乎沒有聽到耶律涌霄的問話,轉頭呼喚帳外的護衛。

  “曷里、貼布爾,進來!”

  兩名護衛聞聲掀開帳簾,走了進來。

  “都承旨,有什么吩咐?”

  耶律大石之前的鎮國將軍之職是偽帝耶律淳授予的,其人洗心革面回歸朝廷,自不能繼續使用偽職,天祚帝乃授予他北院都承旨一職。

  北院都承旨位于簽書北樞密院事下,掌傳達皇帝旨意,持詔宣問等事,佐理樞密院日常事務,位尊而清閑,算是升了官。

  但現在的遼國朝廷早就殘破到搭不起基本的架子了,皇帝親自掌兵,很多時候圣旨直接下到一線,這個北院都承旨便成了徹底的閑職。

  顯然,經歷接連的打擊和挫折后,耶律延禧用人的手腕早非當年可比。

  手握重兵還別有用心的耶律大石回歸僅半個多月,便被天祚帝輕易剝奪了兵權。

  而從“鎮國”和“都承旨”兩個稱呼,也能輕易分辨出誰是耶律大石的心腹,誰又是天祚帝安排的眼線。

  耶律大石不動聲色地對兩名護衛吩咐道:

  “你們去尋蕭乙薛、坡里括來,我有事要跟他們講。”

  “是!”

  護衛退出了軍帳,腳步聲逐漸遠去。

  耶律涌霄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輕輕掀開帳簾一角,探頭出去望了一圈,才縮回頭來,朝耶律大石點了點頭。

  耶律大石當即走近帳門,以方便邊講話邊觀察帳外的情況。

  不怪二人如此謹慎,天祚帝以耶律大石敵后作戰經驗豐富為由,命其人統兵一千二百人,準備進入中京道騷擾金軍后方,擺明了就是沒安好心。

  相對于去年帶著北遼小朝廷和幾百人去上京道發展,這一千二百人實際上已經很多了。

  只是,打仗要是拋開客觀條件單獨比兵力多少,紙上談兵都不能這么談。

  去年耶律大石帶的人雖少,但都是經過了國滅考驗不愿投降的死硬份子,離開大同控制之前又進行了幾個月的集中訓練,凝聚力戰斗力都有一定的保障。

  且彼時金軍主力正在西京道追擊天祚帝,后方極度空虛,剛剛亡國的遼人也非常不適應野蠻的金國統治,等等。

  諸多客觀因素綜合,才使得耶律大石和阿息保等人能在上京道和中京道攪風攪雨。

  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現在這些客觀條件已經不存在了。

  天祚帝給耶律大石的一千二百人也是東拼西湊,戰斗力完全沒有保障,還安排了殿前都點檢蕭乙薛、西上閣門使坡里括兩個“監軍”,掣肘耶律大石的行動。

  正如耶律涌霄所言,帶著這些人去中京道只能是送死。

  時間緊急,容不得磨蹭,再次確認了帳外沒有人后,耶律大石壓低了聲音。

  “你覺得該怎么辦,照直說。”

  耶律涌霄單膝跪地,壓低聲音道:

  “小人也不知道咱們該怎么辦,但鎮國是契丹人的英雄,是大遼復國的希望,絕不能這樣死在金人的手里。”

  耶律大石沒有輕易表態,而是盯著仆從的眼睛。

  “不,大遼復國的希望是陛下,天祚皇帝才有資格統領大遼子民復國。”

  耶律涌霄一把扯開自己的衣襟,露出身上的累累鞭痕。

  “小人眼皮淺,不知道皇帝給了我什么恩惠,只知道自己的性命是主人和鎮國賜給的,主人已經死了,這輩子小人只認鎮國!”

  耶律涌霄是個孤兒,名字是自己編的,姓是自己找的,家世連自己都說不清楚,只知道自己是被臨潢府的契丹貴人耶律僧袈奴行獵時從熊窩中撿來的野孩子。

  因其身世離奇長相憨厚,且不哭不鬧,僧袈奴便給他取了個小名叫古兒,并讓他做自己兒子的玩伴、衛士和書童。

  兩年前,金軍破臨潢府,耶律涌霄隨小主人登城抵御女直人,淪為了戰俘。

  其人自小隨小主人長大,吃穿不愁,身材健壯,且身世“清白”,屬于可以被金軍吸納的對象,戰后便被編入了仆從軍。

  正常情況下,只要耶律涌霄打上幾仗,用契丹人的人頭證明了自己對大金的忠誠,就能換得金軍的認可,由仆從晉升為正式兵士。

  人如其名,耶律涌霄信奉受人點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人生哲學。

  在金軍組織的訴苦會中,不愿昧著良心控訴主人并沒有對自己施加的虐待,而被女直人作為頑固的反面典型,狠狠地抽打了一頓后,降為牧奴。

  社會一旦失去原本的秩序,新的秩序又沒及時建立時,便處處都透著黑暗。

  即便淪為了牧奴,也分三六九等的,牧奴小頭目一面討好女直人主子,一面拼命壓榨更下線的小牧奴。

  受盡了虐待的耶律涌霄奮起殺死了小頭目,其后輾轉回到臨潢府尋找自己的主人。

  但在一年前,臨潢府曾經歷過一次慘案。

  彼時,完顏斜也統帥臨潢府金軍南下攻打中京道,中京留守撻不野聯絡耶律馬哥,據城反金投遼。

  不料勾當上京留守司公事盧彥倫來了個碟中諜,反戈一擊驅逐了撻不野。

  為應對即將到來的遼軍,盧彥倫隨即下令屠盡城中契丹人。

  得到了這個令人絕望的消息,耶律涌霄心中便只剩下了復仇,從此便專門暗殺女直人和他們的走狗,漸漸聚攏了二十余人的復仇小隊。

  其人的行動也成功吸引了女直人的注意,并將復仇小隊圍困在了兔兒山。

  就在小隊即將團滅,耶律涌霄也身受重傷之時,耶律大石及時趕到,救下了其人。

  耶律大石很快就發現耶律涌霄是個可以使用的人才,對其悉心培養,教會了其人靠殺人復仇滅不了女直人也救不了遼國的道理。

  耶律涌霄也以命相報,追隨新主人投身恢復大遼的偉大事業。

  此刻,耶律大石從其人的眼中看到了質樸與倔犟,一如當年的自己,終于下定了決心,一把拉起耶律涌霄。

  “營中有沒有你可以托付性命的兄弟?”

  耶律涌霄明白鎮國將軍肯定有要事交代,但自己來西京道之前便偽裝成仆從的身份跟著耶律大石,太扎眼了,不能輕易離開。

  “有兩個。”

  “不要兩個,一個就行,人多了反而壞事!”

  “小人明白!”

  耶律大石從懷中掏出一塊腰牌,交到耶律涌霄的手中。

  “你讓心腹兄弟拿著這塊腰牌去尋耶律術薛,告訴他‘萬不可進入東京道’。”

  耶律術薛就是十年前為徐澤通風報信的仆從仆里奴,其人隨耶律大石出生入死多年,早就被后者引為可以托付性命的腹心之臣并賜名。

  來西京道之前,耶律大石就預料到了各種意外情況,并向耶律術薛做了交代,腰牌和“萬不可進入東京道”一語便是聯絡信物和暗號。

  耶律涌霄的漢語不太好,耶律大石又復述了兩遍,直到其人記清才放心。

  透過帳簾角,已經能看到不遠處正在隨護衛趕來的蕭乙薛、坡里括二人,耶律大石趕緊命耶律涌霄整理好衣服,回到軍帳中間。

  “都承旨,你找我們?”

  “陛下命我等潛回中京道騷擾金人后方,但金軍已經進入西京道,我部有千余人,不多也不少,若不能提前規劃好路線,恐在途中就被金人阻截,二位可有教我?”

  蕭乙薛與坡里括對視一眼,二人只負責監視耶律大石老實去中京道搞事,見他如此配合,自沒有什么好說的。

  “我們聽從都承旨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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