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谷縣,府州當代家主知府州事折可求宅邸。
“爹。”
正準備披掛的折可求扭頭就見獨子折彥文站在門口,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充滿渴求。
“愣著干甚,快過來幫老子披掛!”
出征不是上陣,只是在皮甲外套上戰袍而已,披掛并不復雜。
但折彥文卻磨磨蹭蹭,好一會都沒弄好。
“文哥兒,想啥呢?”
“爹,孩兒已經十六歲了。”
自先祖折從阮因代北諸部屢為邊患被李存勖任命為河東牙將開始,府州折氏就一直為中原王朝戍邊,到現在已經兩百多年了。
如果從唐武德年間(公元618626年),折氏以土著強宗的地位被任命為“府谷鎮遏使”算起,其傳承還可以上推三百年。
五百多年的征戰不休,使得正值英年而亡于陣戰的折氏子孫不計其數。
為了家族血脈能夠順利傳承,與夏國國主同源的折氏一直保持著早婚的傳統,子弟也普遍早熟。
所以,時年三十二歲的折可求卻有十六歲的兒子并不算啥稀奇事。
演武場上練不出驍勇的戰將,唯有刀刀見血的殺場上才行。
因此,折氏男兒十六而征也是傳統。
折可求知道彥文是在提醒自己該帶他出征了,但這次卻不同以往,自己都不知道回不回得來,如何敢帶還沒有完成傳宗接代重任的兒子一起上陣,只能訕笑道:
“下回吧,下回一定!”
正是急于證明自己已經成人的年齡,折彥文如何會輕易放棄。
“那么多的同歲弟兄都要隨父親出征,為什么孩兒——”
折可求伸手,想去摸折彥文的頭,卻突然發現兒子已經和自己一樣高了,只能轉而按住彥文的肩膀。
猶豫了片刻,其人決定還是照直說。
“因為這次不一樣,麟府子弟多少年沒這樣全員征發了,很多人擔心再不能回來,你要是跟我一起出征,他們就更不敢走了。聽話,等爹回來。”
折彥文咬著嘴唇,終究沒有再犟,一言不發地幫父親披掛。
直到折可求披掛完畢,臨出門了,折彥文才問了一句。
“爹,大同這么強大,徐氏遲早要取代趙氏坐天下,咱們不可以先派人跟同軍談一談么?”
折可求腳步一滯,卻沒有回頭,仰天無聲苦笑,隨即答道。
“不可以!”
堅定地回答完這個問題,其人便頭也不回的出了門。
折彥質一直候在宅院外,見到家主出來,趕緊迎了上去。
“大帥,朝廷還沒有迎戰的詔令,我們真要出兵?”
無論哪個時代,完全沒有一點文化底蘊,只知道上陣砍人的莽夫之家是不可能長久傳承的。
和洛陽文武兼備的種家一樣,府州折氏雖出身黨項族,但數百年下來,也是文武兩條線都在用力的將門。
神宗年間,折氏出了第一位進士折可畏,而折彥質則是折家的第二位進士。
以大宋重文偃武的傳統,折氏若想轉型,希望就在折可畏、折彥質這樣的家族子弟身上。
因此,折可求雖然對讀多了圣賢書腦子轉不過彎的彥質有些不喜,卻沒有呵斥其人,而是耐心教導這位實際大自己九歲的堂侄。
“彥質,你要記住,不是咱們要出兵,而是同軍都打上門來了,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咱們沒有任何退路!”
“可是,大——”
迎上折可求嚴厲的眼神,折彥質沒敢再說話了。
其人并不是不知變通的書呆子,也非常清楚家主的意思,只是此戰關系重大,身為家族子弟,不得不進言。
而折可求身為家主,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真實世界之中,人與人的命運緊密相連,沒有誰能真正孤立存在。
早在政和五年,徐澤率登州第二將入瀘南平定夷人之亂,就吸引了一些將門注意力。
畢竟,作為大宋王朝的打仗“專業戶”,每家將門都有自己的“責任田”。
現在又多一個強勢崛起的軍頭,很大可能會在若干年后變成新的將門,也意味著不大的餅子要多一個人來分食,給予適當關注是應該的。
但當時的同舟社還很弱小,不足以引起老牌將門的警惕,僅是關注而已。
而徐澤跟知州王師中多次沖突并將之驅逐的風波傳開后,這些人才發現自己瞎了眼,竟然平白關注了一個不懂收斂的傻子。
待京東東路李子義突然作亂,徐澤出兵平賊,二者打得兩敗俱傷,各家將門更是袖手旁觀看笑話。
之后的故事太過魔幻,先是李子義再次出山,一再擊敗官軍實力暴增,還打敗了最精銳的西軍,儼然已經失控。
緊接著徐澤受朝廷邀請出兵,滅掉了李子義。
一番令人眼花繚亂的操作下來,京東東路全境和京東西路、淮南東路部分軍州就莫名其妙的被徐澤占去。
不經意間,他們看不上的小軍頭竟然已經展現出了改朝換代的野心和手腕。
這下,徐澤真的引起了利益相關的各家將門強烈關注。
洛陽種家的種師道在研究徐澤,剛剛繼承家主之位的的折可求自然也會研究徐澤。
“自晉、漢以來,獨據府州,控阨西北,中國賴之”的府州折氏根植于麟、府兩州兩百余年,是趙宋傳承最久根基最深厚的將門。
趙宋王朝需要折氏保持一定的武力對抗西北二虜,折氏也需要趙宋朝廷的大義和錢糧支持,二者分工明確,利益早就牢牢地捆綁到了一起。
折可求并非不能接受改朝換代,前提是新朝廷能保證府州折氏的利益。
麟府兩州地處抗擊夏、遼兩虜的第一線,家族子弟頻繁上陣難有壽終正寢者,但這里卻是折氏可以威福自專的自留地。
只有軍事孱弱的趙宋政權才可能允許這塊自留地的存在,同舟社的政權卻直達社會最底層,絕不會允許折氏這樣的將門存在,二者之間的矛盾不可調和。
一旦讓徐澤得了天下,擁有兩百多年根基的府州折氏將會走向終結。
可惜,府州折氏終究是力量有限的地頭蛇,不能離開河東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同舟社坐大。
待徐澤率同軍北伐并打到了蔚州之后,折可求就秘密動員在外統兵的家族子弟:遇到同軍入侵,不要有任何幻想,必須毫不遲疑地打回去。
折可求其實非常清楚以折氏如今的實力,根本不足以撼動滅亡了遼國并建立自己國家的同軍。
但就算知道打不過,也必須硬著頭皮打。
折氏存在的價值本就體現在下死力對抗外敵中,只有證明了自身的價值,才能將趙宋朝廷和府州折氏進行了一百多年的合作延續下去。
就算朝廷頂不住壓力退縮了,府州折氏還得繼續打——不能打痛敵人的對手,沒有資格贏得敵人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