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顯西門外。
打前站的時遷已經率兵入城,接管城中兵馬和防務,并組織戒嚴,打擊乘火打劫之輩,震懾不法,以盡快恢復燕京秩序。
徐澤卻沒有急著進城。
其人騎在馬上,饒有興趣地看著跪在爛泥中迎接自己的北遼降臣隊伍,半響不說一句話。
李處溫等官員年紀稍輕,身體還能勉強撐得住。
老宰相張琳卻是年逾七旬,跪在滿是淤泥的地上,身體和精神遭受雙重折磨,最后實在堅持不住,一頭栽倒在泥地里。
徐澤擺了擺手,安道全會意,帶人上前抬走其人。
“諸公,你等在此跪迎徐某,究竟代表誰向我請降?”
同舟社此番入侵遼國,打的可是“替失國的天祚皇帝主持正義”的旗號,擺明了要懲罰篡位擅立的偽遼君臣。
李處溫等遼臣哪個不是人精,如何聽不出徐澤這句話問得極不友善。
但跪在地上的一眾遼臣卻盡皆失聲,沒有一人敢出頭回應徐澤這句問話。
勝利者有凌駕失敗者的權力,失敗者要想保住性命,就必須承受一切羞辱。
南北兩大強敵交相侵略,社稷覆亡在即,大遼君臣不想著團結一致抵御外侮,卻上演了皇帝逃跑,臣子私自擁立篡位者的鬧劇。
現在,鬧劇收場,還讓“替失國的天祚皇帝主持正義”的侵略者打上了門。
面子里子都敗得干干凈凈,這個時候說什么,又能說什么?
眾人正齊齊裝聾作啞時,一個稍顯沙啞的女聲卻進入了徐澤耳中。
“我等代表大遼向社首請降,有何不能說!”
徐澤之前的注意力放在了眾遼官身上,聽到這聲音,扭頭看去,說話的正是跪在眾遼官左側的中年婦人。
其人穿著一身孝服,但雙眼不紅,臉上無淚,表情異常平靜。
亡國請降是極為隆重的儀式,李處溫倒是考慮周到,提前派出了使者,向徐澤簡單介紹了燕京城中剛剛發生的事情和幾個請降的主要人物。
由是,徐澤知道這個婦人乃是偽帝耶律淳的妻室蕭德妃。
偽遼帝耶律淳臨終前,自知身后名難保,乃遺命諸臣立天祚帝之子秦王耶律定為帝,并令蕭德妃以太后身份稱制攝國政。
只是,敵軍很快就要進城,大遼就要亡了,誰還會聽一個死去的傀儡皇帝遺命?
耶律淳尸骨未寒,一眾臣子就急著裹挾其正妃出城迎接新的主子了,他的這道遺命自然無人再提起。
“大遼?你們這群亂臣賊子,也敢代表大遼?”
蕭德妃迎著徐澤的目光,依然很平靜。
“亡夫固然是篡位,但此事皆是李處溫父子煽誘,亡夫一個手無一兵一卒的富貴親王,除了受人擺布,又能如何?”
李處溫眼見蕭德妃將禍水引到自己的身上,不敢再繼續裝聾作啞了。
不然的話,這瘋女人說出什么不該說的話,自己死了也會死得不明不白。
但其人欲要開口還擊,卻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這個時候還能說什么,再提為了大遼,為了江山社稷?
嫌征服者徐澤的刀子不夠鋒利么!
情急之下,李處溫也顧不得什么體面了,跪在地上指著蕭德妃破口就罵。
“一派胡言!你,你這妖婦含血噴人!”
蕭德依然一臉平靜,其人冷眼看著氣得胡子直抖的李處溫,不屑地道:
“亡夫雖然愧對天祚帝,卻在社稷覆亡之際擔起了宗室的責任,至少對得起大遼,比起你這種只為富貴的賣主相公,口不擇言辱罵女子的老匹夫卻是強多了!”
“妖婦!妖婦!”
“夠了!醒醒吧!你們的大遼已經亡了——亡在你們自己手中。”
徐澤及時發話,打斷了二人的對罵丑劇。
蕭德妃幾句話就把耶律淳的罪責推掉大半,還能順便提醒其他“賣主”的遼臣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這女人倒是好膽識好口才,比起李處溫這草包蕃漢馬步軍元帥強多了。
但徐澤是侵略者勝利者,沒閑心裁決二人誰更有本事,更沒興趣管遼國這些狗屁倒灶事。
“但國破山河在,大遼亡了這片土地上垂死掙扎的百姓也還在。徐某帶兵來此,不是來聽你們扯皮甩鍋,而是為了解決百萬百姓的生計問題。”
勝利者的話給了乞降者們很大的觸動。
生計?
五代末世,中原戰亂,民不聊生。
契丹人趁機割占燕云,并解決了此地百姓的生計問題,百姓便接受了異族的統治。
還多次拿起武器,趕走打上門來的南朝同胞。
這幾年,金國坐大,頻頻入寇,人口最多的燕云百姓卻失去了抵抗侵略的熱情。
原因也是生計問題。
吃都吃不飽,為什么要打仗?
打贏了金人又怎樣,照樣吃不飽!
大遼衰敗之后,已經有多久沒有關心子民的生計了?
這是真正的王者才會關心的問題!
民生艱難的燕地,誰能解決這個問題,誰就能站穩腳跟。
不少人頓時發覺跪在地上的腿不那么難受了,投降同舟社,也許真是明智的選擇。
騎在馬上,徐澤早將眾人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
其人不是軟弱無能又好大喜功的趙佶,不需要一個“燕京征服者”的虛名。
打下此地只是最簡單的第一步,征服其人心,再建設一個全新的燕京,才是他要花大精力做的事。
“我就一個問題:大遼是如何滅亡的?能給出讓我滿意的答案,就可以先進城。”
徐澤沒有提回答不好此問的人會如何處理。
但很明顯,要想在新主子這里獲得好印象,并保住家族的富貴,就必須認真回答這個問題。
大遼是如何滅亡的?
要是讓已被監押的耶律大石來回答,其人肯定要痛罵徐澤,正是這個背信棄義、趁火打劫的小人帶兵滅亡了大遼。
但現場眾人要是有這膽量,也不會現在還跪在泥地里了。
而且,徐澤這句話之前說到“解決百萬百姓的生計問題”,就已經給出了明確的提示。
這確實是一道“命題作文”。
大遼滅亡的原因是復雜的,無論軍事、經濟、政治,還是文化與外交,甚至氣候和環境變遷,都能說出一大堆像模像樣的原因來。
但徐澤是外部征服者,不是內部繼承者。
其人來到這里,必然是要打破壇壇罐罐以革舊鼎新。
對于已經滅亡的舊政權得失問題,日后有的是時間慢慢研究,以為新政權治政提供可借鑒的歷史經驗和教訓。
當務之急,則是盡快解決百姓生計問題。
以建立新政權不僅能征服這片土地,更能帶來生機和希望的全新形象。
解決生計問題,當然不能只給百姓發放救濟糧。
盡管徐澤在戰前就已經儲備了巨量的糧食,但他就沒有想過白白發放出去。
要想獲得就必須要有所付出,同舟社不會養閑人。
新征服之地的政權建設也一樣,鼎新之前必須革舊,但革舊也要講策略。
即便遼國是異族政權,那也是穩定統治了兩百多年的政權,也有其根基所在。
不管不顧,利用大軍對所有舊官僚和大戶嚴刑拷掠,讓他們吐出民脂民膏?
像什么話!
同舟社可做不出這等粗糙的事。
“大遼,大遼滅亡。”
李處溫見暫時沒人吭聲,趕緊抓住機會在新主子面前表現自己的忠誠。
只是才開了頭,他又擔心徐澤摸不準徐澤的真實想法說錯話。
其人剛翻眼皮偷瞄坐在馬上的徐社首,就見對方正盯著自己看。
嚇得李處溫一哆嗦,再不敢有小動作。
“大遼滅亡,實是從興宗開始,道宗、天祚三代皇帝只顧貪圖享樂,橫征暴斂,致百姓流離;偽帝耶律淳又喪心病狂,以一城寡民對抗王師大軍,更是徹底失去民心。”
舊朝滅亡,別管其他的問題根源,先往最高統治者皇帝身上潑臟水肯定沒錯。
不然的話,如何證明新政權取代舊政權是順天應人之舉?
“呸!你這無恥之尤的小人!”
出言唾罵的卻不是蕭德妃,而是跪在李處溫不遠處虞仲文。
李處溫扭頭,發現不僅虞仲文,很多大臣也對他怒目以視。
要怪就怪李處溫自己,為了搶答這個撿分的答案,徹底丟掉臉皮。
其人連自己一手推上去的耶律淳說拋棄就拋棄,典型的上屋抽梯,做得太絕了!
“你是何人?”
徐澤發了話,李處溫趕緊收回目光。
虞仲文剛才一口濃痰正吐在他的眼皮上,其人又不敢抬手去擦,只能勾著頭,盡量避免濃痰滑入眼中。
“罪臣參知政事虞仲文。”
同舟社謀取遼國多年,情報收集頗多。
徐澤自是知道虞仲文任官以來廉潔奉公,頗有政聲,由是對其放緩了語氣。
“李參政有何高見?”
“沒有。”
虞仲文挺直了腰桿,坦然回答徐澤的問話。
見徐社首很平靜,并沒有生氣,其人又接著補充道:
“國之將亡,必多妖孽;大廈傾覆,必壞根基。大遼的滅亡,固然與幾任皇帝有關系,但國家根基已朽,包含仲文在內,在場諸公,哪個又沒有責任?”
“好!”
徐澤點點頭,手指自己的右側。
“李參政可以站到我這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