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這?這——”
耶律延禧雖然沒有明說,但他其人的表情卻出賣了他內心的最真實想法。
皇帝明顯有借同舟社之兵平亂的想法,左企弓驚呆了。
大遼居然要向南朝借兵平亂!
敵人的兵真是這么好借的么?
“陛下,借兵之事非同小可,是不是先交由眾大臣合議后再定?”
“嗯?”
澶淵之盟簽署一百多年,一直都是遼先宋后,就是因為大遼在軍事上從來都是壓著南朝打。
南朝雖然富庶,人多兵也多,但因為軍事不振,不得不長期給北朝輸送大遼歲幣,從來就沒有在大遼面前抬起頭過。
堂堂大遼要向羸弱的南朝——
是南朝之下的同舟社借兵!
說出去,多羞恥!
遼國即便要敗,也是虎死不落架。
前幾年為了國書的稱呼,大遼可沒少跟金國干仗,就是丟不起這人。
皇帝只是隨口問了一句,還沒提借兵的事,就被左企弓道破心思,也有些惱怒。
“朕何時提過要向同舟社借兵?”
話剛說完,耶律延禧就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既然你提出了這個建議,那就按你說的辦吧,召——”
“啊!”
“陛下!”
一旁冷眼旁觀的耶律大石趕緊出言,打斷皇帝傳召臣子的想法。
以大遼如今的急迫形勢和朝堂昏暗,真要把借兵一事拿出來廷議,絕對會鬧出不少風波。
就算最終議定不借兵,可朝堂上的消息一旦走漏,也會被南朝恥笑。
而且,百姓無知,得知朝廷有借兵的想法,怕是馬上就有人找徐澤投誠了。
耶律延禧性子跳脫,卻非無智之人,耶律大石一發話,他就知道這家伙準沒好事,看著大石波瀾不驚的臉就來氣。
“什么事?快講!”
“臣認為借兵平亂一事,不用召大臣合議,此事前朝就有先例。”
“前朝?”
耶律延禧天資有限,不喜讀書,但皇帝的職業要求逼著他必須博覽群書,尤其是前朝歷史,還是有些涉獵的。
被耶律大石提醒,他很快就想起前朝的確有這么回事。
唐朝為平定安祿山、史思明之亂,曾向回紇借過兵,而且還不止一次。
盡管大唐為借兵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但也成功打敗了叛軍,并迎來了中興。
耶律延禧本以為耶律大石要反對自己,卻沒想到其人舉這個例子,似是支持自己的想法,當即語氣也平緩了幾分。
“重德的意思是借兵一事,可行?”
耶律大石并沒有因為皇帝改稱自己的表字而欣喜,仍是一臉平靜。
“陛下,大遼國勢不振,接連敗于女直人之手,如今金國正舉國動員,即將再次入侵大遼,當此社稷危亡之時,借兵不是不行。但有一事,陛下須得先想明白——”
他娘的!又說半截話!
皇帝被耶律大石成功勾起好奇,強壓著心中不爽,問道:
“想明白啥?”
“陛下得想明白要借兵就先將這萬里江山拱手送給徐澤!”
“大石!你!”
白高興半天,居然被這臣子戲耍,耶律延禧頗為惱火。
“你給朕講清楚,為何前朝借兵能中興,本朝就借不得兵,講不清楚,可別怪朕翻臉!”
“是!”
耶律大石仍是不慌不忙,向皇帝逐條分析自己的理由。
“第一,前朝安史之亂禍及全國,是因為叛將手握重兵,猝然發難,朝廷應對不及,被擊破國都,但大唐根基還在,地方也只認朝廷。”
大唐安史之亂和大遼現在的形勢的確不一樣,這幾年真正把大遼折騰得死去活來的,反而不是女直人,而是國內此起彼伏的叛亂和謀反。
耶律延禧稍稍一想就明白了這一點,冷著臉沒說話。
“第二,前朝借兵回紇之前,已經有郭子儀多次大敗叛軍,朝廷手中有敢戰能戰的精兵強將,只是因為叛軍人多才借兵。”
耶律大石說到“敢戰能戰的精兵強將”時,加了重音,皇帝的臉色頗為難看。
大遼之前還有一支敢戰也能戰的精兵強將,卻叛逃到了敵人那里。
此事,耶律延禧后悔過。
但其人后悔的卻不是自己在皇儲之事上的優柔寡斷,而是不該給耶律余睹這叛徒機會!
身為皇帝,所有的事都能容忍,唯獨不能容忍背叛。
耶律延禧這些年受夠了背叛,一個個都說自己是堅貞臣子,可一個個都在背叛。
朕究竟做錯了什么,為什么要背叛朕?!
為什么都要背叛朕!!!
想到這些年屢屢遭受的背叛,皇帝的面部表情猙獰可怖,額頭上的青筋跳個不停。
一旁的同平章事左企弓嚇得大氣都不敢出,耶律大石卻仿佛沒有看見皇帝的異常一樣,繼續講解前朝往事。
“回紇人打敗叛軍之后,按照之前的約定,縱兵洗劫洛陽,嘗到甜頭后,又多次入侵,也是郭子統帥精兵趕跑的。敢問陛下,若是徐澤打退了女直人,誰能為大遼再趕走徐澤?”
“還有誰!”
皇帝一腳將身旁的矮墩踢滾,發泄心中的怒火。
大遼雖大,可除了殺不絕的叛逆,還能有誰是可以力挽天傾的忠臣?!
耶律延禧想到了當年父母被殺,祖父道宗皇帝也對自己不管不問,幼小的自己孤苦無依,睡覺都不敢睡死的絕望經歷。
即便登基了二十多年,這種極度的不安感也如影隨行,從未真正離開過自己,并隨著這些年遭受的背叛越來越多,其人越發驚恐和不安。
孤家寡人!
朕不想做孤家寡人!
朕也想中興大遼,可誰才是朕能夠托付的郭子儀?!
好半晌,耶律延禧才從極端憤怒、狂躁與不安的情緒中解脫出來,猛吸幾口氣,竭力平復自己的心情。
“還有沒有,一次說個夠!”
“還有!”
耶律大石似乎是一個沒有感情木頭人,無視剛剛暴怒過的皇帝,接著侃侃而談。
“前朝是漢人之國,叛亂的安祿山是蠻胡之后,即便打下了長安和洛陽也坐不穩江山。入侵大唐的回紇人、吐蕃人即便暫時得勢,也照樣會被趕跑。”
“本朝雖然上承大唐正朔,賓服諸夷,但國族稀少而漢人眾多的事實卻沒法改變。太祖、太宗、景宗、圣宗多次打敗南朝,卻始終無法立足中原,大遼任何時間都得靠國族。”
話到此處,耶律大石終于圖窮匕見,顯露了自己的真實目的。
大遼官方的宣傳一直以中華正朔自居,從沒有將自己當蠻夷。
但統治者高層卻都明白自己始終是蠻夷,始終得不到漢人的真心認同,能夠讓大遼保持強大,唯有縱橫天下的契丹鐵騎!
除了一個人——
親生父母被國族殺死的耶律阿果,一直遭受國族背叛的耶律延禧,多次依靠漢人力量穩住形勢的耶律延寧。
唯獨當今皇帝是個另類!
多年來,皇帝不僅常來漢人聚居的南京,待在南京的時間比其他四京多得多;還打破傳統,任用漢人統兵;處理國族和漢人的矛盾時,也偏向漢人居多。
正是因為皇帝屁股坐歪,是非不分,才會導致國族精英寒心,反復發動政變,一再消耗大遼所剩不多的元氣。
為了權勢和利益,豪邁灑脫的徐霞客能變成陰險狡詐的徐澤。
國勢日衰的殘酷現實和多年的磨練,也早讓溫文爾雅充滿幻想的耶律重德變成了為了大遼國運而瘋狂的耶律大石。
其人希望自己的進諫能讓皇帝警醒,但很明顯,耶律延禧不會警醒,皇帝甚至想都沒有想這些。
“糊涂!朕是天下共主,無論國族還是漢人,都是朕的臣民!”
耶律大石知道無法改變皇帝的心意,卻不想就這么放棄。
“但徐澤是漢人,無論陛下承不承認,漢人都比國族更容易經營這片土地,大遼拿下燕京快兩百年了,此地還是以漢人最多。陛下一旦放徐澤北上,除了會將燕京和乃至整個大遼拱手送給他,臣實在想不到其他的結果。”
“夠了!”
耶律延禧看著依然犟在當場還想諫言的耶律大石,突然覺得有些累了。
朕何嘗不想依靠國族,可國族這些年回報了朕什么?
耶律大石雖然出生在家世敗落的偏遠宗室,但有父母的庇護,至少不用從小就活得提心吊膽,也不用承擔一再被族人背叛的痛苦。
朕又何必跟他慪氣?
想到此處,耶律延禧煩躁的心徹底平靜下來。
“好了,朕知道你的意思了,借兵的事朕不會再提,南朝打上門來的事又該怎么辦?”
正在氣頭上的皇帝都沒能被自己調動情緒,現在已經冷靜下來,更沒法說服了。
耶律大石認清了現實,也不去想那么長遠的事了,還是先解決眼前的危機再說吧。
“陛下,此事為何不問左平章?”
耶律大石將皮球踢給了還在一旁裝木頭人的同平章事左企弓,態度卻很明了。
這事雖然由同舟社挑起事端,但大遼沒有基于本國衰敗的現實和雙方實力對比,想好該有的外交策略就匆忙跑去談判,事后又采取過激行為,才會導致步步被動。
皇帝聽懂了耶律大石的意思,這件事還是要回到談判桌上。
“左平章,再跟朕講講同舟社使者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