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陽韓氏的崩解并沒有在河北路士民中引起轟動,也沒有讓徐澤的“高度關注”。
其人只是在知滄州事韓肖胄以舉家欲要遷徙至滄州置業,援引“官守鄉邦,著令有禁”“親民官于令,罷任處不得寄居,及現任官不得于所任州縣典買田宅”的禁令請辭時,大筆一揮,同意了韓肖胄的請辭。
這段時間,河北兩路最熱門的話題,不是百年大族安陽韓氏即將成為歷史,也不是越來越深入的稅法改革觸及了多少人的利益,而是同舟社明春將要開始的開科取士。
最初,河北兩路的士子對反賊組織的科舉還不甚熱心,或者說,就算熱心功名,也不能表現得太急切,總要端起架子,表明自己的氣節才行。
將這件事炒熱的,是為了科舉入仕而幾近瘋狂的京東東路士子。
因同舟社科考方案與趙宋相差甚遠,徐澤特意讓教曹提前放出相關細則,以讓士子們預有準備,具體的考試時間定在明年春天。
距開科時間還有幾個月,當河北士子還在討論科舉方案中的諸多不合理之處時,很多京東士子卻已經帶著行李跑到大名府,并在大名書院附近租房復習功課。
被徐澤晾了整整三年的京東士子得知同舟社開科后,立即爆發了建功新王朝,博取從龍之功的強烈事業心。
科舉方案合不合理,今科有多少錄取指標,“文綜”和“格綜”的指標又如何分配等等,統統都不是問題。
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同舟社終于要開科取士,愿意給沒有完成同舟書院學業的士子們一條進身之階,就已經是格外開恩了。
還想要啥?
指標再少,那也是河北和京東的“北地”士子們自己比,遠比參加趙宋科舉,同江南諸科舉強路的士子血拼要強得多。
有琢磨這些亂七八糟問題的時間,還不如買了書院的教材抓緊時間研讀,自己實在琢磨不會的,還可以申請到大名書院旁聽授課。
從梁山書院建成開始,徐澤就保留了定期到書院講大課的習慣,這個習慣從梁山帶到到之罘,再帶到諸城,又到了大名府。
雖然因為事務越來越繁忙,徐澤到書院檢查的時間越來越少,但就算再忙,定期講大課的習慣卻是從未改變。
有志于出仕同舟社的京東士子對徐澤這一習慣自然不會陌生,提前幾個月跑到大名府備考,就是為了近距離傾聽徐社首的講課,這可是相當于提前探知了考題范圍啊。
就算社首不泄題,通過聽課掌握社首的說話風格和個人傾向,也無異于增加了通過考試的籌碼,能不積極嗎?
京東士子的參考熱情,讓河北士子感受到了莫大的壓力。
原本就有些動搖準備參考的士子隨即堅定起來,而最初不甚熱心的士子,生怕被京東士子搶走了“本該屬于自己的東西”,也變得緊張熱切起來。
沒有辜負京東士子的熱切期望,徐澤很快就到書院上了大課。
因為旁聽的士子實在太多,大教室也坐不下,徐澤索性將課堂搬到了室外的大操場上。
授課的標題為《格物問道——學之根本》。
同以往一樣,徐澤的授課深入淺出,卻發人深省。
這次,社首重新定義了“學問”一詞。
學問是什么?
學問從何處來?
我們需要怎樣的學問?
徐澤強調學問學問,要學要問,既要學系統的理論的知識,也要學實踐的經驗。
在學懂了之后可教會別人的知識才能稱為“學問”。
遠古時代,人類茹毛飲血,同樣的時間,誰能比別人狩到更多的獵物,采集更多的果實,就值得其他人尊重和請教,這人就比別人有學問。
后來,生產進步,人類開始種植、養殖,誰種的地好,養的豬肥,就是比別人有學問。
再后來,有了文字,有人對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探索進行歸納和總結,并記錄下來,這人也比別人有學問…
人類在不斷演進,社會在不斷發展,分科越來越精細,對“學問”的定義也變得越來越玄。
但本質始終沒變,只有有益于文明發展方向的知識,才是真學問。
學問也有保質期,必須與時俱進。
春秋戰國之時,百家爭鳴,為何多年以后,僅剩下儒、法、道等寥寥數家?
不是焚書坑儒,也不是獨尊儒術。
雖然這些事確實與百家衰落有一定的關系,但最關鍵的還是這些“家”不能與時俱進,解決不了時代問題。
孔子教化弟子三千,周游列國十四年,其學問卻始終不得諸侯采用。
反倒是其人離世多年后,儒家才登堂入室,并逐漸一家獨大。
原因很簡單,并不是什么“仁”,而是由其徒子徒孫改造后的“儒”符合了時代需求。
春秋戰國之時,乃是大爭之世,能夠讓本國變強,力壓他國的理論,才是各國所需要。
所以主張“仁”的儒家,主張“兼愛非攻”的墨家就算門人再多,表現再優秀,頂多被人利用,卻無法被人真正采用。
而秦漢之后,天下一統,龐大的國土,持續的叛亂,維護穩定的壓力越來越大。
維持上下尊卑秩序,化解社會矛盾的儒家才有了市場。
而確保王朝大一統,避免思想混亂,就必然要求罷黜百家。
僅此而已。
趙宋是自古以來儒家的巔峰,卻解決不了國家積弱積貧的問題。
并非是儒家不努力,儒家已經非常努力,甚至努力過度了。
而是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儒家也有“不知”,解決不了一切問題。
儒的最大問題是專注于精神世界和社會規律的探索,逐漸脫離了物質世界,注定無法解決所有問題。
就像世上沒有萬能藥一樣,能解決一切問題的萬能學問也不可能存在。
以維護大一統社會秩序為根本的儒家,本就解決不了割據狀態下趙宋面臨的問題。
伸手不打笑臉人,徐澤自然不會當著深受儒家教育的士子面,把儒家批得體無完膚。
但這些話也足夠駭人聽聞了,就在眾士子或若有所思,或怒目以視,或泣而長嘆之時,
徐澤話鋒一轉,又回到了“學問”的本質:對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探索的總結和歸納。
這就是同舟社書院既授人文之道,又講格物之學的原因。
授課的最后,徐澤以充滿誘惑的語氣總結道:
問道天地、格物致知方是學問之根本,誰能在這個問題,甚至于單獨的人文之道、格物之學上更近一步,誰就有資格開宗立派,憑借“立言”而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