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城的特大洪水終于退了,但大水東去直入梁山水泊,這一路遭災的百姓可不少。
處于天子腳下的東京城百姓遭了災還有可能享受到官府的賑濟,遠離京城的其他百姓基本不要指望這種政策優惠。
并不是朝廷不管,實際上,只要王朝治理體系沒有癱瘓,天災發生后,一般的朝廷第一時間都會想到賑災。
因為這不僅是“民生”的問題,一個不注意,還會演變成為顛覆王朝的民亂,沒有哪個王朝敢不重視。
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像趙宋這種強力不夠的王朝,更是上下脫節,再好的政策也會變形走樣。
天災雖是災,卻也是地主們渴盼的土地兼并絕好時機,如果官府的賑濟能及時到位,百姓能順利度過難關,他們還怎么兼并土地?
朝廷要求受災地區的官府賑災,與地主勾結的基層官吏當然不敢不落實朝廷善政。
但調查真實災情需不需要時間?調撥糧食需不需要時間?確定如何分配需不要論證?
等這一圈磨下來,遭災的百姓腸子都餓得打了結,早跑的差不多了。
這次災情的終點——梁山水泊周邊,自然也出現了大批的逃災者。
石碣村。
阮氏兄弟、妯娌正在收拾行裝。
“五郎,嬸子,收拾收拾得了,小七這些年掙下好大家業,又不差恁點錢,還怕養不活你一家?”
“二哥,你真不和俺一起去?”
“這邊還有一大攤子事,俺哪里走的開?”
“可是俺,小七,唉!”
說話的,正是阮小二和阮小五兩兄弟。
阮小七發跡后,雖然與兩個兄長的共同語言越來越少,平日里聯絡不多,但畢竟血濃于水,該盡的義務卻是沒有落下。
前年,阮小七成親前,特意請假,回了一趟石碣村,接老娘跟自己去享福,還打算勸兩個兄長一起去之罘灣發展。
因為前些年在梁山時兩兄弟打架的事,阮小五頗有些扭捏,得到小七要回來的消息就躲了起來,不肯見自家兄弟。
五哥不見了,二哥一家走不開,阮小七時間有限,不可能一直待著家里耗著,只能單獨接走了老娘。
實際上,阮小五不是不想見小七,他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不僅是他,兄長阮小二也是。
幾年不見,小七完全變了樣。
其實,身形樣貌變化倒不是很大,任外人看到了,還是能一眼認出。
可是,日常相處才知道,小七是那種由內到外的氣質大變,就連談吐也大不同以往。
盡管阮小七刻意在兄長面前賣乖,家中的飯食也半點不挑,但阮小二仍覺得這不是他熟悉的兄弟,其人明白小七已經和自己不在一個世界里了。
直到阮小七接走了老娘,阮小五才灰溜溜回到家,他其實遠遠的偷瞄過小七,受到的刺激比二哥還要強烈。
其人回來的時候,已是一身酒氣,當時還算清醒,知道回家,但躺下后就人事不省,足足睡了兩天才下床。
阮小二管得緊了后,小五好賭的習慣早幾年就戒了。
這次大醉后,連酗酒的毛病也一并改了,從此老老實實打魚,老老實實過安穩日子,去年還在二哥的張羅下娶了親。
“當年的事過去那么久了,一奶兄弟,小七還能不認你這兄長不成,倒是你去了那邊,可不能再犯渾給小七找事,找個正經事做,好好過日子。”
“俺理會得,哪里還敢給自家兄弟惹事!二哥,小七現在是比知州老爺還大的官,聽說富貴人家要有好家風才能長久,你說俺們現在算不算富貴人家了?”
富貴人家?阮小二有些迷茫。
若是按照七八年以前自己的見識,莫說如今的阮家,早幾年也能算富貴人家了。
但他自己不敢作威作福,也沒在小七身上看到半點富貴人家才有的“貴氣”,他也不能確定自家算不算富貴人家。
同舟社的發展太傳奇,他卻從來都沒有真正進入這個傳奇之中,如何能夠看得懂?
“算是吧。”
阮小二不太確定,小五和渾家已經收拾妥當,乃送二人出門。
“梁山送人的隊伍快出發了,你們路上小心,安頓好了就給我回個信。”
“二哥、二嫂保重。”
同一時間,鄆城縣的一對兄弟也在商量家族的長久富貴大事。
“四郎,最近風聲不太對,衙門公務繁忙,我走不開,家中的事有勞你費心了。”
“兄長說哪里話?若是沒有你在衙門中頂著,哪有家里的富貴。”
富貴么?
那黑矮“兄長”面露苦笑,卻沒跟自家兄弟說喪氣話。
“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余。鄉親遭災,為兄身份尷尬,不能做放糧施粥的事,以免遭人攻訐,但該接濟的還是要接濟。”
“嗯,我理會的。”
“還有,家中的田地已經夠多了,不要再買地,若是有人家揭不開鍋,實在要賣地的話,借些錢財讓他們解困,地就不要了。”
一奶兄弟,“四郎”見兄長今日話格外多,自然知道他有心事。
“兄長可是擔心濟州有變?”
黑矮兄長點點頭,沒有再吭聲。
“聽說那邊胥吏也能為官,我雖然沒什么見識,也知道這天遲早要變,兄長恁大本事,為啥不干脆舍了鄆城的家業,去哪邊?”
其人沒提“那邊”是哪里,但黑矮兄長自知其意,其人再度苦笑。
“背著‘孝義黑三郎’的名聲,你讓我如何選?”
其人正是京東江湖有名的孝義黑三郎宋江,二人嘴中的“那邊”,自然是形勢詭異的京東東路那邊。
不過,宋江并沒有跟自己的兄弟說實話,他之所以不去東面投靠徐澤或李子義,并不是什么因為什么“孝義”。
其人是個很功利的人,謀個出身以封妻蔭子是已經刻入他骨髓深處的執念。
宋江并不介意把自己賣個好價錢,但做人要有底線,他的底線就在“孝義”二字,不能毫無臉皮,賣給東家又賣給西家。
京東東路的形勢變化太劇烈,各種小道消息滿天飛,朝廷大佬都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更別提他這樣的底層小吏。
但他認準了一點,大宋立國以來,沒有成事的山賊和軍閥。
同舟社和紅五營再能折騰,還能比得過大宋朝廷?
何況徐澤和李子義還處于敵對狀態,已經勢同水火,打生打死,究竟誰能取勝都不好說。
他雖然自傲,卻也有自知,明白自己并非治世之才,無論投靠那邊,都無法取到決定勝負局的作用,這樣的“人才”,到那邊都不可能受重用。
即便去了登州,說什么?自己曾經和徐澤有一面之緣?
就算再落魄,胸懷凌云之志的宋江也有自己的驕傲,豈能隨便舍了這清白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