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徐澤的傳喚后,宗澤立即趕了過來。
正所謂三十年前睡不醒,三十年后睡不著,宗澤早過了睡不醒的年齡,加之有了為之奮斗的事業,更不可能這么早就上床睡覺。
“汝霖兄,坐!”
徐澤將《大同記》交給宗澤,后者打開,發現上面有不少圈改的地方。
“這篇文章總體上很不錯,該講的事基本都講到了,但有兩點還可以改進一下。”
時間不早,徐澤就不拐彎抹角了,直接講問題,宗澤也是個做實事的人,自然不會覺得有什么不適應。
“其一,用詞過于考究,不利于傳播。”
“白樂天寫詩尚要講究老嫗能解,這篇文章雖然面對讀書人,但最終還是要讓全天下的普通百姓聽到的,我們就要說他們能聽得懂的話。
“這本游記你拿回去研究一下,對你應該有幫助。”
宗澤接過社首交過來的書,封面上寫著《徐霞客游記》。
正是五年前行遼途中,徐澤安排聞煥章寫的書稿,有了專門的秘書室后,他又命人將其整理出來,并刊印成冊。
徐澤繼續道:“我們不是做學問,而是在造反,不僅要造他趙官家的反,還要造天下讀書人的反。”
“我們的很多觀念雖然包裝了孔孟之道,可畢竟似是而非,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讓儒家理論出現裂痕,會讓很多人丟飯碗的。”
“不要指望天下的讀書人會支持我們,至少不能指望他們中的大部分會支持我們,因為即便不提政治理念的沖突,我們也是在挖讀書人的根,他們不可能會感激我們。”
“同舟社的目標,是人人都能讀書,讀書人多了,便不再是寶,社會地位就會急劇下降,內部競爭就會更激烈,再不能高高在上。僅憑這一點,他們中的很多人就會害怕我們、敵視我們、詆毀我們。”
“同舟社的天下,只能依靠與我們同舟者共同建設,他們才是我們的根基。對和我們不一條心的人,不要抱任何的幻想!”
“開創前人未有之大局面,必然要承受前人未有之大壓力,‘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沒有這等大決心和大毅力,做不了大事情!”
宗澤頻頻點頭,徐澤的意思他聽明白了,就像那日社首所授的大課一樣,認清自己的根基所在,始終盯著根基做文章。
讀多了圣賢書的讀書人,不是同舟社的根基所在,沒有花大精力爭取的必要,在取得天下之前,也很難獲得他們的真心支持。
其實宗澤并沒有堆砌辭藻以爭取讀書人的想法,只是寫多了錦繡文章,習慣了而已,但他也沒跟徐澤解釋這點誤會,因為沒有必要。
“其二,建設大同目前還只有一個初步的方案,靠你我兩人閉門造車,有疏漏是正常的,不要想著面面俱到。文章中適當夸大一點不要緊,放開你的想象,能把大同描述的多好就寫多好。”
宗澤有些懵,他還是不太明白徐澤的操作套路,說大話他不是不會,但若是被人輕易戳穿,那又有什么意義?
“若是疏漏太多,貿然發出去,會不會讓這些人抓到了漏洞,攻訐我們?”
徐澤笑道:“有些疏漏不是壞事,不然的話,你把事做得太完美了,別人怎么能插得上嘴?”
“有爭論才有流——熱度嘛,不要怕別人講怪話,天塌不下來。”
“理不辯不明,他們辯論就是替我們免費宣傳,辯著辯著,我們的事業就能有更多的人知道,我們的理論也能在辯論中得到完善。”
“而且,這不是我們的主戰場,不要指望真能辯贏他們,筆掌握在他們手里,東京的趙官家能開黨禁,卻禁不了輿論,我們更不能,辯贏他們根本就不現實。”
“靠嘴皮子永遠得不到天下,只有刀槍才行!我們的天下最終還是要靠將士們的刀槍砍出來,靠百姓們的雙手建起來。”
宗澤終于理解社首的意思了,重重地點頭道:“明白!”
徐澤想起一事,交代道:“這篇文章投出去轟動太大,不能署你我之名,《大同說》確立了國家必須以德取勝的立國根基,就署名為‘德立’吧!”
宗澤得到徐澤的鼓舞,重又干勁十足地回去改稿子了。
徐澤沒有忽悠他,《大同說》刊印給讀書人看,就是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
既釣認同同舟社理念的人才,也釣不自量力的小丑。
待漏洞版的《大同說》刊印并通過秘密渠道發送出去后,徐澤還會安排外曹跟蹤收集那些嗓門最響亮、辯得越起勁的大儒文章。
等同舟社建立穩固的政權后,再用這些文章打他們自己的臉!
不過,徐澤雖然給宗澤鄭重其事的交代此事,但他并不打算靠一篇描述美好愿景的《大同說》就能贏得天下。
立國近一百五十年的趙宋內部雖然混亂,但在恩養士大夫上,真的是超越了歷朝。
天下的讀書人聰明著呢,別看他們滿嘴仁義道德,最終還是要看實際利益。
你同舟社治理下的天下再好,和我們有什么關系?
同舟社的新朝廷不僅不給他們好出路,不給他們不做實事就能優哉游哉享受的好位子,還要降低讀書人的地位,別人憑什么支持你?!
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打天下最終還是得靠槍桿子說話。
徐澤雖然一直在做爭取“民心”的工作,卻從沒有想過真就爭取到此時的“民心”。
說實話,真要是這些“代表民心”的士子現在就爭相來投,他還不愿意收呢。
以同舟社的體制和當前體量,貿然招攬舊人才,確實可以讓局面一時紅火,最終卻會毀掉自己的根基。
費勁巴拉地弄一群面和心離的人才給自己添亂,還不如老老實實苦練內功。
徐澤之所以現在就要放出《大同記》,當然是為了攪混水。
既攪渾大宋的水,也攪渾自己治下的水。
大宋從慶歷新政開始,持續了大半個世紀的黨爭,內部已經夠混亂到趙佶開黨禁求安定的程度。
但人心是禁不住的,“元祐黨人”(并非真正的一黨,各有自己的利益訴求)雖不在朝堂,卻仍有極強的影響力,以至于趙佶始終不敢徹底放開黨禁。
在這種混亂的時局下,再多一個以“天下大同”為終極目標的思想傳播,也就是讓水更渾點而已,總比等同舟社打下大宋后再統一思想要好。
對同舟社而言,也很有實際意義。
當初拿下京東東路六州的動作太快,很多世家大族不及反應就變了天。
到目前為止,同舟社(紅五營)雖然沒有侵奪他們的核心利益,但也沒有請他們子弟出山做事的意思。
徐澤確實需要人才,而且不論出身。
只要真能做事的人才,他也不會因為對方出身大族就故意不用。
但這些人才指望徐澤去“請”他們出山是不可能的,同舟社的制度擺在這里,真想做事的,自己上門來應聘。
這些人目前還在觀望,還在衡量同舟社是否真有并吞天下的底蘊,但也有人開始行動了,越建越大的書院便是明證。
趁著同舟社現在的控制區域還小,內部投機分子不多的時機,讓這些人在渾水中的人自己跳出來,總要好過讓他們混進革命隊伍后再刮骨療毒要好。
請:m.dld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