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丘縣城。
肆掠京東兩路的賊亂持續了兩個多月,密、濰、青、沂、徐等州縣相繼遭賊人荼毒。
處在風暴正中的安丘城,卻始終屹立不倒,至今都沒有“陷落”。
能有這樣的結果,代理縣令陳規的功勞確實不小,但真要說起來,主要還是這次的賊亂太古怪。
大宋為了防止內亂,一直執行強干弱枝和守內虛外的政策。
全國大半的錢糧都集中于京畿地區,留給地方上的戰略物資極少。
這種政策能有效避免賊人鬧事后,奪得一兩個重鎮就迅速坐大,變得不可收拾的局面,但也讓地方上獨立應對賊患的能力變得很弱。
以安丘這種小縣城的物資儲備,根本不可能在四周都是賊人的情況下,撐過兩個月。
之所以能堅持這么久,只是因為賊人故意放了安丘城中軍民一條生路。
最初,知安丘縣事孔果臻棄城逃跑時,賊兵本有機會一舉攻下安丘。
但已經到了城下的賊軍,竟然放棄了攻城,連試探都未做,就直接走了。
陳規還以為是賊人勢弱,被自己與城諧亡的決心嚇跑了,之后更不敢放松,又整頓城防,編練士卒,防備賊軍再度攻城。
其后一旬未過,賊人果然再次圍城。
雖然彼時城防已經大大加強,但以賊軍的軍勢,不惜人命的話,攻下來也不難。
古怪的是賊軍圍了幾天,僅在營中訓練,自始自終都沒有攻城。
只是在撤退時,突然殺了個回馬槍,將尾隨賊軍打探敵情的人給趕了回來,還差點奪了城。
但賊人明顯沒有起殺心,不然的話,出城的兩百弓手一個都活不了。
陳規也從這件事上,意識到自己的用兵能力還很嫩,之后好幾天,都不敢再派人出城。
因為前知縣孔果臻的不作為,賊亂爆發之前,城中完全沒有準備。
安丘建在汶水邊,城中還有不少水井,不愁水的問題。
糧米有一些儲備,省著點,可以支撐月余。
菜蔬在城中的隙地和各家菜園種一些,也能勉強對付。
最麻煩的是柴火,靠各家之前的少量儲備,很快就能燒完。
實際上,賊軍第一次圍城撤退后,陳規在整頓城防的同時,也考慮過派人出城打柴。
只是城中人力有限,到處都要用人,到處都不夠用。
而出城采樵要走很遠,路途不安全不說,濕柴又死沉,一趟根本就運不了多少,只能放棄這個計劃。
其實,柴火雖然麻煩,卻不是多大的問題。
真要是遇到賊軍長期圍城,生命沒得保障的時候,生米也能吃,實在不行,還能拆了房屋做柴火。
問題是賊人自第二次撤兵后,就沒有再來圍過安丘城,后來甚至連游騎都撤了。
雖然還不能確定賊人是真的放棄了安丘,但至少眼前看不到危險,城中百姓的心思就開始活起來了。
要求派人出城打探情況的,抱怨生活不方便的,因販貨、走親戚等各種原因被困在安丘想走的等等,提意見的人越來越多。
百姓就是這樣實在,有危險沒官府管的時候,就算請也得請一個官出來管理自己。
等發現沒有危險或危險不急迫后,官府還要嚴管,他們就開始有怨氣了。
陳規雖是街坊們推舉出來的代理縣令,卻沒有一點臨時工該有的覺悟。
還沒摸清賊人的底細和套路前,其人堅決不肯放開城防,矛盾由此產生。
只是陳規代理縣令后,所作所為有目共睹,威望已經建立,這些人雖然有怨氣,卻不敢公開反對,最多說些怪話。
幾日后,又發生了有一件古怪的事:
城外來了一個叫曹孝才的人,自稱是商隊掌柜,要求進城見知縣。
陳規正苦于對外面的情況兩眼一抹黑,明知道此人是賊人的奸細,還是見了他,詢問其人的來歷。
沒想到這個曹孝才明說自己就是賊人派來的,但不是奸細,他真是商隊掌柜,來安丘就是詢問城中軍民需不需要商隊代購生活用品。
這段時間見到的怪事太多,陳規也算是有些免疫力了,直接詢問詢問賊人的動機。
曹孝才也不遮掩,說是賊人擔心安丘軍民長期困守孤城,會因生活物資匱乏而出現“人道主義危機”,特意派商隊來幫安丘。
陳規雖然不懂新詞“人道主義危機”是什么意思,但并妨礙他對賊人來意的理解。
安丘城自我封閉這么久后,城中缺柴火、缺肉菜、缺日常用品,更缺外界的消息,完全成了一個孤島。
城中雖然還沒出現什么危機,但人心已經浮動,已經快要關不住了。
說實話,陳規這個時候還真的需要曹孝才的商隊。
只是其人處事謹慎,雖然答應了讓曹孝才跟安丘做生意,卻要求商隊不得進城,只能在城外兩里處停下易貨。
對陳縣令的要求,曹孝才沒有任何意見,甚至還表示陳縣令若是覺得代購不放心的話,也可以自己組建商隊到北海縣去采購——這也是賊人的意思。
對這個提議,陳規沒有當場表態,但其人還是決定等曹孝才回去的時候,安排一個心腹和其人一起去一趟北海。
生意談妥,陳縣令拐彎抹角地打聽外界的消息,沒想到曹孝才有問必答。
從其人的嘴中,陳規知道了密、濰兩州除了安丘,已經全部陷落,沂州治所臨沂也落于賊手。
更驚人的是京東東路轉運使吳汝翼統帶的三州兵馬也被滅——安丘真的成了孤島。
陳規一度懷疑曹孝才故意告訴他假消息,以動搖自己的守城決心。
但三日后,其人派去北海的心腹隨商隊回到安丘。
不僅確認了京東東路大軍被滅的消息——北海還有部分俘虜在整訓,還說朝廷主動招安,賊人連部分俘虜都放回去了,
結果天子又調集大軍偷襲昌邑縣,戰亂再起。
他回來的時候,登州第二將的軍隊已經在北海城外立了營。
官軍盤問了商隊,得知安丘仍在堅守,商隊是為安丘運送生活物資的,徐將軍還送了十頭肥豬。
眼見登州第二將已經打到北海,安丘很快就要得救了,陳規大受鼓舞。
徐澤之名,陳規早就聽過,只是對這個跋扈武將的影響并不怎么好。
雖然固有印象一時難改,但國家危難,還是需要徐澤這種能定國安邦的將領。
只是希望才持續幾天,就變成了失望,商隊很快便傳來了賊軍大敗登州第二將的消息。
之后,賊人一次又一次打敗朝廷大軍的消息傳到安丘,讓陳規的希望越來越渺茫。
而且,賊人再沒攻過安丘城,似乎已經遺忘了這里。
安丘組建的商隊,也在賊人的監督下順利往返于北海,既買進生活用品和原材料,也將城中百姓這段時日的手工賣出去換錢。
日子就這樣過了一天又一天,生活相對方便一些后,城中百姓再次安穩下來,不那么鬧了。
但這種安穩只是一種難以持久的表象,安丘城不能一直做京東東路的孤島。
賊人占據密、濰幾州后,不亂殺人,不抓丁,還減稅,城內沒危險,城外的百姓也在安居樂業。
既然如此,安丘城中的軍民們為什么還要死守這座根本就沒人攻打的城池?
其實,陳規自己都在開始懷疑守城的意義。
守城,究竟是守那一道可見城墻,還是守住滿城軍民不可見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