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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銀樣镴槍頭

  利國監西南,無名荒地。

  兩軍靠近,借著陣前篝火的光亮,羅延壽都能看清賊軍嚴整的陣型了。

  這個距離,神臂弓已經能對無甲者造成有效殺傷了,但羅延壽仍然沒有命令部隊停下放箭。

  賊軍的前排都是披甲的槍盾手,防護力很好,現在就放箭純粹是浪費箭矢。

  西軍之所以能成為大宋王牌精銳,是經歷了無數血戰才鑄就的。

  實際上,西軍與夏人百余年的沖突中,打的勝仗遠遠多于敗仗。

  而敗仗也多是在運動中被突襲,或糧道被斷士氣低落,長期圍城甲械消耗過大等情況才會發生。

  只要西軍列好了陣,箭矢又充足,不會懼怕任何同等數量的敵人。

  現在,全軍共列了六個緊密的大方陣,再構成正三角隊形,向前緩慢推進。

  準備如此充分的情況下,就算最精銳的夏軍來一兩萬人,也不敢與之硬撼。

  而愚蠢的賊軍居然給了本方充足的準備時間,還想比拼陣戰,那就更不用急,

  羅延壽命部隊慢慢往前推進,準備到最佳射程再開弓,一舉擊潰賊軍。

  射箭不僅是個技術活,還極耗體力。

  即便是嚴格訓練的精銳士卒,開強弓的速度也快不起來,

  操作更復雜的強弩,發射速度還要更慢。

  因此,才有弓弩面對騎兵時,“臨陣不過三矢”的說法。

  精銳部隊敢將敵軍放近了再打,因為這樣才能給對方更有效的殺傷。

  而烏合之眾通常會因為緊張,在射程外就開始射箭,白白浪費箭矢和體力。

  所以,哪怕是同樣的人數,裝備相同的兵甲,精銳部隊也總能輕易打敗烏合之眾。

  羅延壽命部隊擺出正三角隊形,就是打算利用裝備精甲的三角尖端方陣,吸引賊軍率先射箭。

  官軍則頂著沒甚殺傷力的箭雨繼續前進,并利用賊軍弓弩輸出的間隙快速變陣。

  在承受很少的傷亡后,用一輪近距離攢射,將賊軍直接打崩潰。

  但兩軍臨陣,即將接戰了,他才發現對面的賊軍似乎真不是烏合之眾。

  甚至,面對本方大方陣的迫近,賊軍仍是一動不動,似乎比本方還要更像精銳。

  羅延壽心中突然極度不安,不敢再執行之前確定的方案了。

  “變陣,快,變雙層一字陣。”

  臨戰變陣極為危險,本方士卒會因為緊張而混亂,很容易遭敵軍沖擊。

  但身經百戰的精銳西軍心理素質極好,完成這個戰術動作根本不亂。

  動作雖然做不到如京營禁軍般整齊劃一,卻勝在不急不趕,始終不亂。

  而對面的賊軍的陣型,仍是一動不動。

  沒人因為緊張而開弓放箭,也沒有軍官大呼小叫竭力壓陣。

  賊人就這樣安靜地站在那里,仿佛是一群沒有知覺的雕像木偶。

  就這樣看著他們前進,看著他們變陣,再看著他們繼續前進。

  似乎,這群賊軍就是一群無情的看客,站在這里,只是為了觀看西軍拙劣的表演一般。

  炎熱的夏夜,沒有一絲的涼風,四周的蟲鳴蛙叫,也仿佛在這一刻停了下來。

  豆大的汗珠從羅延壽的額頭滾入發干的嘴中,不是很咸,而是特別苦!

  即便騎在馬上,其人仍能感覺到自己的四肢沉重,也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噗通亂跳的聲音。

  就算四十年前第一次上戰場時,他都沒有像今天這么緊張過。

  其人突然有了絕對不可能打贏今天這一仗的恐怖直覺,甚至,還有想命令全軍立即轉身,不管對面的賊軍了,趕緊撤退的沖動!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臨陣轉身,把防護薄弱的后背交給敵人,就是明明白白的送死。

  而且,在這種局面下,全軍一旦轉身往回撤退,就算賊軍不放箭和追殺,軍卒們也會因為緊張害怕而爭先恐后,不出五十步,撤退就會變成潰敗。

  這么密集的陣型,一旦潰敗,一些緊張過度的士兵,會將手中的刀槍招呼到擋路的同袍身上。

  屆時,甚至不需要賊軍掩殺,兵士們自己就能干掉小半兵馬。

  處在中軍中的主將羅延壽都如此緊張,陣中的士卒更是可想而知。

  前排軍陣中,已經有士卒因為緊張而發出無意識的尖聲驚叫,

  驚恐是會傳染的,如此詭異而緊張的氛圍,驚叫會讓全軍士氣瞬間降至谷底。

  恐懼也是不能靠喝罵和命令驅散的,一個不注意就會導致部隊崩潰。

  好在陣中軍官們對得起身經百戰的榮譽,危急時刻,有軍官帶頭高唱:

  “丈夫氣力全——”

  一些經驗豐富的軍士跟著唱,很快,就變成了全軍大合唱。

  “丈夫氣力全,一個擬當千。猛氣沖心出,視死亦如眠。彎弓不離手,恒日在陣前——”

  高亢的歌聲瞬間驅散走了緊張和恐懼,有些慌亂的陣列再度整齊,繼續緩慢向前。

  “不錯!”

  同舟社軍陣中,徐澤由衷贊嘆道:“不愧是西軍精銳,當得起今日徐某的布置。”

  憑借一首《劍器辭》,成功驅散了官兵心中的緊張和恐懼。

  羅延壽尚未來得及放下心中的不安,賊軍軍陣中的帥旗開始變動,同時鼓聲大鳴。

  賊軍開始變陣了!

  其人的頭腦急速運轉,分析著賊軍的異常舉動。

  離預定的射擊位置還有三十步左右,賊軍這么早就開始變陣。

  莫非是賊人知道箭陣比不了西軍,準備放棄對射,開始突襲?

  若是如此,這一戰,還有希望!

  賊軍陣中,部分前排的賊人分向兩面,露出他們身后粗重的筒狀兵器,并開始點火。

  羅延壽突然想到了之前臨沂城陷落的荒誕傳言,頓時汗毛倒豎。

  “合盾!”

  這個命令不是出自羅延壽之口,近五千人的大軍(包括彭城派出充當向導的軍士),六個大方陣,展開的面積非常大。

  統帥只能在大方向上把控戰局,遇到這種突發情況,只能由各自方陣中的將官臨機決斷。

  這也是考驗強軍的一個重要指標,倉促組建的烏合之眾不僅是缺訓練,更缺優秀的軍官。

  真正上了陣對敵時,能否臨機應變,最主要的還是看指揮軍陣的軍官。

  西軍迎著賊軍的軍陣而行,前排的槍盾手不僅身披重甲,還手持著盾牌,以隨時為身后的弓弩手遮擋賊人射來的箭雨。

  所謂合盾,自然是前排槍盾手合攏盾牌,遮擋敵軍的投射武器。

  合盾后,前排的遮護面積是要略微小于列陣推進的寬度的。

  后排的弓弩手也要跟著向中間靠攏,以避免自己暴露在敵軍打擊范圍內。

  這個過程很容易造成混亂,但對身經百戰的西軍來說,沒有半點難度。

  西軍陣型調整極快,只需要扛住賊人的這波攻擊后,就可以繼續前進,到達預定地域后,再射擊站著不動銀樣镴槍頭的賊軍;

  或者,用密集的箭矢打退隨后發起沖鋒的賊軍。

  但,僅僅幾息后,西軍將士們就放棄了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

  從同舟社軍陣的角度,能夠看到攜帶著巨大動能的鐵球粗暴地撕開官軍盾陣后,去勢不減,繼續在軍陣中犁出一道道恐怖的血槽。

  而處在西軍陣中,幸免于難的官兵,則只看到賊軍陣中十幾門筒狀兵器相繼閃耀火光,

  幾乎是瞬間,傳來震耳欲聾的怒吼。

  緊接著,便是本方密集陣型的仿佛遭受被彈弓擊中的西瓜。

  盾牌碎片,人體殘肢、血肉內臟等等物漫天飛舞。

  少數受了傷卻沒有死掉的士卒,傻傻地看著自己身上殘缺的部分,茫然失神。

  更多官兵則在短暫的失神后,一股從腳底直升頂門的顫栗感不受抑制地爆發而出。

  不知那個兵士發出一聲喊,打破了這詭異的寧靜,

  緊接著,有人丟掉了手中兵刃,轉身,推開還在發呆同袍就往回跑。

  陣中有軍官發現這一幕,打算呵斥阻止這些士卒,但手中的刀剛剛舉起,迎上兵士們恐懼與憤怒夾雜的眼神后,卻頹然地落在地上。

  兵敗如山倒。

  同舟社的火炮還未完成清膛,西軍官兵就已經將后背交給敵人,亡命狂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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