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韓觀的意料,同舟社營寨立好后,他便被徐澤放歸順化城。
“接管城防”的人馬也撤回了城外營寨中,只留下三個醫官繼續照顧城中的重傷員。
韓觀回到城中,才知道自己的長子并沒有戰死。
韓惟信只是胸口中了刀痛暈過去,被援軍的醫官救活。
當時形勢危急,韓觀根本沒時間去確認和解救,直到此時才能有空看一眼。
韓惟信還在昏睡中,上半身被白布條裹得像只粽子,看不清傷口的樣子,面色雖然蒼白,但呼吸還算平和。
醫官說沒有傷著臟腑,只是失血過多,傷口已經縫合,要不了多長時間就能好起來,不用太擔心。
城內到處都是傷號和死人,為了穩定人心,韓觀不敢在兒子的床前流露過多情緒,他還要去安慰其他清醒的傷號。
韓觀認定傷重必死的人,竟然也被醫官救活了幾個,包括肚子破了洞的馬和尚。
聽說都是“縫合”傷口,他回來太晚,沒看到縫合的過程,心中疑惑人又不是布帛,怎么縫?
城外的賊軍俘虜中也有很多人負傷,處理了城中的重傷員后,出城的醫官就是去救治賊軍傷號的。
韓觀不明白援軍的醫官已經很疲憊了,為什么還要去救賊軍,但他不敢多問。
他只從忙得腳不點地的三個醫官嘴中打聽到“同舟社”這一點有用的信息。
結合很多人喊徐澤“社首”,韓觀猜測援軍來自一個神秘且實力強大的組織。
至于徐澤的姓氏,旗幟上就有,倒是不用打聽。
奇怪的軍隊,神奇的醫官,神秘的組織,了解的越多,韓觀心中的疑惑就越深。
次日,前出探查的騎兵確認順化城周邊已經沒有敵情了,徐澤立即命大軍拔營。
走前,同舟社還順手將立營的木料送到順化城前,留給缺乏壯勞力伐木的城中居戶。
隨后,徐澤帶著被賊軍擄掠的女子和部分需要跟蹤治療的重傷員,押送一千一零七十三名戰俘,返回安復軍。
韓惟信和馬和尚也在被帶走的重傷號之列,出城相送的韓觀卻不認為徐澤這是扣留人質。
因為沒得必要,這支軍隊如果想要拿下順化城,根本不用費什么力。
直到同舟社的軍隊走遠,他都沒有想明白徐澤為什么要救順化城,又為什么條件不都提就直接撤軍了。
跟著韓觀出城的馬罕,是少數幾個沒受傷的兵士,其人不解地問:“老爺,徐將軍也是漢人吧,他救了咱們全城的漢人,為什么不進城,讓俺們給他磕個頭?”
“可能是安復軍有事,徐將軍太忙吧。”
韓觀回過身,看著城墻上的“順化城”三字,想到徐澤昨日念出“向義”“順化”四字時古怪的語氣。
他隱隱猜到徐澤的來歷,心中卻是暗嘆“或許,在徐將軍心里,我們還不是漢人吧?”
十余日后,順化城至來蘇縣城的官道上。
韓觀見著遠處官道地勢最高處新建起的烽燧,命王罕帶著自己的印信前去聯系守燧兵卒,請求放行。
守燧兵卒警惕性很高,隔著好遠就喝道:“站住,你們什么人?”
王罕高聲答道:“小人是向義軍刺史韓老爺的隨從,這里是印信。”
“做什么的?”
“徐將軍帶人救了俺們,老爺帶我來謝過徐將軍,另外,我們還要看望在來蘇城養傷的鄉親,請大哥行個方便。”
等了片刻,出來一人檢查了印信,而后朝烽燧內比劃了一個手勢。
隨即,烽燧頂的旗桿上升起一面三角旗,又過了一會,南方兩里外官道隘口的關卡上也升起三角旗回應,這名兵士才通知王罕可以通行了。
“老爺,他們這辦法好。”
王罕砍人有股子傻勁,對軍旅之事卻很有靈性,對同舟社的信號傳遞方式由衷佩服。
“嗯。”
再好的辦法,順化城如今人手不足,也用不了,韓觀心中有事,隨意應付一聲。
昨日,鎮海府奚人霞底部派來信使,打聽渤海亂兵被剿滅一事,同時送來了遼陽府的最新消息。
皇帝遣蕭乙薛和高興順招撫高永昌,高逆不從,還分遣軍馬,加緊收復攻打周邊州縣,已經攻陷三十余州縣,包括緊挨鎮海府的穆州。
高逆還肆行掠奪錢糧備戰,精于手工的奚人遭受荼毒最甚,霞底部擔心鎮海府失陷后,自己的部族遭到賊兵屠戮,急忙派人來順化城尋找退路。
韓觀之前得到過徐澤的交代,如實相告叛軍被殲滅一事,但對收納霞底奚部之事,他卻不敢擅自作主。
親自趕往安復軍,除了當面向徐澤匯報此事外,也有考察蘇州實際情況的想法。
世道這么亂,生存才是第一要務,至于安復軍種種可疑處,重要嗎?
只要他們夠強大,足以庇護順化城,就算是土匪又怎樣?
關隘前,韓觀和王罕再次被核查身份,問明來意后,守隘軍官了安排一名士兵給二人帶路。
引路的兵士自稱康達,說是在順化城外見過韓刺史,社首料到你們這些時日會來,特意安排其人留在此處負責接洽引路。
韓觀對康達卻沒甚印象,怕有詐,不敢瞎套近乎,乃如實相告。
對方不以為意,領著二人過了關隘,一路南行。
未走多遠,見著一隊五十人在平整拓寬道路。
韓觀發現這些人有些眼熟,扯了扯走在前面的康達,小聲道:“康小哥,這些人是不是前些時日被俘的賊軍?”
康達應道:“對啊!”
韓觀驚道:“為何,為何無人看守?”
康達反問道:“為何要有人看守?”
韓觀語塞,王罕性子直,搶道:“這些都是殺人放火的賊人,怎能輕易放過?”
康達答道:“誰說輕易放過了?殺人放火的頭目和兇殘成性的惡徒鑒別后全殺了,砍了上百人!剩下的這些,也是根據各自的惡行,要服半年到三年不等的勞役。”
怕二人沒聽懂,康達又補充道:“他們這是在接受勞動改造,俺們社首就是神仙般的人物,他說能改造,就一定能改造!”
王罕不覺得這些壞人輕輕松松地修條路,就能“改造”好,問道:“修路就能把惡人修成好人?”
“修路當然不行,但開會可以!”
“社首說了,這些賊軍的確都有罪,但大部分都是被逼的,要怪就怪這混蛋的世道,世道亂了,不殺人就要被殺,到時候天下小半的人成了殺人魔王,還能都殺了不成?”
“都是被亂世逼成這樣的苦命人,只要做惡不重,就該給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
康達繼續道:“處決惡人那日,我們先在城外開了‘批判大會’,專門搭了臺子,加上被教育的賊軍,參加的有上萬人,俺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等場面,一輩子都忘不了。”
康達一臉憧憬,韓觀、王罕卻是越發聽的迷糊了,什么“改造”“批判大會”“教育”盡是些古怪的詞匯,難以理解。
好在康達很快就回過神,接著講。
“先是兩個婦人上臺,講她們遭賊軍欺辱的事,還沒講完,臺下的百姓就鬧開了,一些人跳起,就要打殺了這些禍害她們的賊軍,還是李營正嗓門大才鎮住要鬧事的人。”
“婦人講完,一個賊軍上臺懺悔,那人屋子遭賊軍燒了,父母體弱,賊軍不要,妻兒被裹挾,只有跟著走,不想一家人都死,就只有跟著殺人放火搶東西。”
“他殺了兩個人,爭斗中自己也被砍了一刀,傷不重,但賊軍根本沒人給他醫,拖到順化城就倒下了,他老婆帶著半歲的孩兒找頭領給他討吃的,然后就再沒見著過。”
“像他這樣的賊軍還有很多,要不是俺們的醫官救治,在順化城就死了,那賊軍愿意受刑,只求自己死之前,親手砍死一個賊軍頭領。”
“那人講完,大半受教育的賊軍講哭了,一些心軟的百姓也跟著哭。”
“有哭得兇的賊軍要上臺講他們的被裹挾被欺辱的經歷,又講哭了好些人。”
“就連參會的百姓也請求上臺講他們以前遭欺壓的事,社首允了,大會硬是開了大半日,若不是要行刑,估計一整日都開不完。”
盡管康達提前做了準備,但批判大會那日的情形很難用言語形容。
作為觀眾的百姓、受教育的賊軍、維持秩序的士兵上萬人齊聲痛哭落淚的場面,卻是只有深處其中,才能真正感受那種震撼。
沒切身經歷的王罕便不怎么感冒,他更關心殺人的人,問道:“哪些要處決的頭目和惡徒哭了沒?”
“咋能不哭?這些人會前就綁好了,全在臺子前跪著聽,早就嚇哭了。”
“開完會,就在臺上讓受了欺辱的賊軍行刑,一人砍一個,有的人一刀下去沒砍死,撲上去就撕咬,扯都扯不開。”
韓觀被康達描述的情景嚇著了,暗自慶幸自己對鄉親還算得上仁義,不然今天來了就別想回去了。
康達手指修路隊的中一人道:“他就是其中一個!”
韓觀和王罕見那人瘦瘦小小的,一臉老實樣,都有些難以置信。
王罕嘴快,問道:“靠他一人也鎮不住這么多人啊。”
康達繼續賣弄道:“哪需要他鎮住?社首給俘虜們分了任務,修路、挖礦、建水利、修港口、筑城寨的都有,刑輕的帶刑重的,每天都有工分。”
“干得出色能減刑,保證質量提前完工,整隊全都減刑,你沒見他們多賣力?”
韓觀震撼莫名,難怪這些服勞役的賊軍不需要人看守,他們自己就是最好的看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