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
趙遹醒來,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床上了,口渴難耐,正想起身,就聽妻劉氏道:“渴了?妾身這就給你倒水。”
劉氏申時方才回家,趙遹當時醉意已經很明顯了,硬要拉著徐澤再喝,從沒見夫君這么失態過的劉氏頗為擔心,整晚未睡,一直在給趙遹擦拭,清理嘔吐物。
冬日天寒,劉氏擔心趙遹醒來口渴,專門在外間的爐子上溫著熱水——同舟社當初賣炭爐時,特意說明此物不可置于密閉的房間內使用。
“幾時了?”
趙遹剛剛醒轉,頭痛欲裂。
“寅時四刻。”
劉氏端來溫水,扶趙遹起來,趙遹一口喝下。
“蜂蜜水?”
蜂蜜水解酒卻不解渴,趙遹知是賢妻一片好意,喝完后,又要了一碗白開水,喝下大半,才覺得咽喉好受些許,只是仍然頭昏腦脹。
趙遹摸住劉氏的手,感慨到:“有勞愛妻,有妻如此,夫復何求啊!”
“老夫老妻,說這些葷話作甚?以后再莫這樣喝酒了,那個徐澤年輕體壯,怎能這樣欺負你一個糟老頭子。”
劉氏待趙遹放下手,拿來熱手巾,悉心幫擦去夫君胡子上的水漬。
閃爍的油燈光亮晃的頭更暈,趙遹閉上眼,無力地說道:“我聽你的,日后再不貪這杯中物。這事不能怪及世,是我自己要喝的,酒入愁腸便會醉,醉一場總好過糊涂一生。”
劉氏放下手巾,坐到床邊,問道:“這徐澤究竟是怎樣的人,你怎的這樣相中他?”
趙遹清楚劉氏性子恬淡,從不管自己交際之事,聽出了這話中有蹊蹺,睜開眼,驚問道:“我是不是酒后失語了?”
劉氏嗔怪道:“你真不記得?”
趙遹想了一會,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反倒是頭更疼了,皺眉強忍。
劉氏見夫君這樣子,又有些心疼,不再為難他,說道:“我和嫻娘回到家,你便讓我倆與徐澤見禮,后來吃酒,你又問及徐澤是否娶妻。”
“啊!”
趙遹暗道自己真是喝多了,怎能如此荒唐,女兒的婚事怎可在酒桌上亂講。
“徐澤是怎么說的?”
“他說酒后談婚論嫁對嫻娘太不尊重,必得等你清醒了再說。”劉氏感嘆道:“這孩子倒是明事理的。”
趙遹只覺得頭大,自己以后還怎么面對及世。
“嗐——”
昨日喝的酒并不多,趙遹是心里有事,喝得又急,才會醉倒,徐澤年輕身體好,完全沒有影響。
吃完早飯,徐澤就安排人去同舟打炭場尋來張三。
“太尉,你找小人?”
張三如今家業越發興旺,卻從沒有忘記改變自己一生的貴人,而且徐澤的地位也越來越高,更是不敢怠慢,收到傳喚就立即趕了過來。
“青盡兄,坐!”
徐澤拉著張三坐下,道:“你我兄弟交往這么久,不可生分!”
朝廷關于徐澤和登州營的封賞還未下來,但瀘南平夷亂的事跡卻已經在東京廣為流傳。
徐澤率兩營降萬夷、懸壁突入、獼猴攻敵、火燒連營、牛皋單挑千夷、關勝連破九寨、武松只身擒十八賊酋等傳奇故事本身就自帶流量,經說書人的藝術加工后,更是神乎其神。
越缺什么就喜歡吹噓什么,外戰不力的大宋太需要瀘南這樣酣暢淋漓的大勝振奮士氣民心了,官府的默許和助推下,徐澤和登州營的名聲早就傳遍京城。
張三沒想到功成名就的徐澤對自己還這么客氣,頗有些感動,立即改了稱呼,道:“社首尋我有什么事?”
“當初由同舟社出資出技術,你們出人出場地組建同舟打炭場,已經過去三年多,打炭場的業務也早就突破了打炭本身,同舟社這三年的所得超過預期很多,實際是我們占了青盡兄的不少便宜。”
“社首,話怎能這樣講,我——”張三話未說完,便被徐澤打斷。
“青盡兄,且聽我說,我們雙方這種分配方式是不合理的,你知道我有海港,來錢更快,這打炭場,就交由你獨立經營吧。”
張三起身就要下拜,被徐澤制止,急道:“社首,可是張三有哪里做得不對?還請社首明言!”
徐澤笑道:“青盡兄,你想岔了。我也不瞞你,水滿則溢,月盈則虧,登州兵馬的事跡在京城傳得太盛,并非好事,以后恐有禍端,你不可再與同舟社牽涉過深。”
張三感到徐澤這話羞辱了自己,氣道:“社首拿這些話激我,也忒小看我張三了!”
經過幾年的交往,徐澤越發欣賞張三這人,正因此,不想他日后受到自己的牽連,但同舟社要做的事,是不能與外人道的。
“青盡兄,我且問你,若是以后天下有變,你可以愿意離開東京?”
張三愣住了,離開東京?為什么要離開?
他是真的從未想過這問題,這里不僅有他的家,更有他的童年、青春、落魄、夢想和輝煌。
他的一生已經和東京緊緊的聯系在一起了,天下有無數個張三,但只有一個東京張青盡,為什么要離開,離開了東京,張三還是張青盡嗎?
張三帶著一肚子的心思走了,盡管自己和同舟社還有一些隱秘的聯系,但明面上的聯系的確斷了,他不明白徐澤為什么要堅持切割彼此的關系,但他明白自己確實切割不了東京的一切。
未時將盡,估摸著趙遹恢復得差不多了,徐澤再次來到草場巷街。
沒有再喝酒,也沒提令趙遹尷尬的女兒婚事問題,二人到書房詳談,徐澤以昨日聽了趙遹不少故事為由,主動分享了一些自己知道的故事。
趙遹以為徐澤要講自己的家事和梁山故事,徐澤卻是只字未提。
講了遍及京畿、京東、淮南等路的匪患,及其背后的土地兼并、官府治理、朝廷政策等方面的因素,有數據有分析,一聽就知道絕不可能是杜撰。
講了禍及整個江南的花石綱之役,分析了社會各階層在這場災難中面臨的困境和解脫辦法——已經有很多百姓被逼出洋,而潛藏起來的明教卻越發壯大。
講了為滿足天子大興土木的私欲,楊戩不顧國朝兩面開戰,官兵民反的實際,置稻田務,將大片的百姓私田檢括為官田,又將大量的荒田薄地強租給百姓。
講了女直人的起源,與遼國、高麗的應對措施,以及女直人起兵后數次大敗遼軍的事實,甚至透露了女直人已經建立名“金”的國家,攻陷遼國重鎮黃龍府的驚人消息。
講了河北武備廢弛,耗費巨力挖掘的堰塘好多已經干涸,一些軍隊的實有數編制甚至僅有編制的三成,而訓練情況,更是連蜀地軍隊都不如。
講了大宋帝國邊打夏、夷兩場大仗,邊大興土木,連著上馬葆真宮、萬歲山、明堂和大丕山治水等超級工程。
瀘南動亂,朝廷僅派兩千余軍隊入蜀平亂,而東京各大工地上的工匠卻是常年數以十萬計,全國忙著往東京輸送花石的役夫船工則更多。
直到嫻娘推開書房門,趙遹才注意到徐澤早已離開,內心的驚天巨浪卻還是一波接著一波。
徐澤今天講述的內容超越了趙遹的想象極限。
有些是他親眼所見,徐澤卻比自己看得更深;有些只是傳言,在徐澤這里卻有詳細的事件經過;有些自己聞所未聞,徐澤卻能如數家珍。
趙遹終于知道自己為什么看不懂徐澤——接受的信息面和看問題的高度完全不一樣,自己眼里難以逾越的大山,在徐澤那里可能不過是個小土包。
徐澤沒有告訴自己的信息只會更多,趙遹非常肯定,皇城里那位天之子對天下大勢的掌握,恐怕也遠不及徐澤十一。
他怎么會知道這么多!怎么能知道這么多!又為什么要告訴這些給自己這個對朝廷心灰意冷的離職官員?他就不擔心自己會去天子那里告密么?
有多年實務經驗的趙遹很清楚,搜集、分析這么多的信息,究竟需要怎樣一個龐大和嚴密的組織——這已經不是簡單的眼界和格局的高低大小,而是出發點的問題了。
徐澤作為一個漁盜出身的武將,究竟還藏著哪些自己不知道的秘密,他處心積慮地布局天下,究竟是要做什么?
嫻娘見父親剛才分明看到了自己,卻又接著愣神,只得提醒道:“爹爹,該吃飯啦!”
趙遹驚醒,脫口問道:“嫻娘,你覺得徐澤這人怎樣?”
趙竹嫻小臉瞬間染上紅霞,嬌羞道:“爹爹,怎好問女兒這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