瀘州,樂共城。
失胃如約送來其征召的五十余部共計八千夷人青壯后,樂共城已經有近兩萬大軍,雖然容納得下,但為安全起見,趙遹還是命大部夷人在城外駐扎。
“徐副將,有此大軍,可否立即開始平定瀘南夷亂?”
丁升卿被徐澤僅率數百人,兩日時間就連降二十部夷人(包含武寧寨前降服的十余部)的戰績沖得有些失去方向,只想立即平定夷亂,好挾此大功回京面奏,天子心喜之下,自己肯定能再進一步。
徐澤與趙遹對視一眼,見其回以苦笑,乃對丁升卿抱拳道:“可以!以此法邊打邊降,驅夷人以殺夷人,短則半月,多則一月,就可平定瀘南全境。”
丁升卿喜出望外,還沒待他繼續問話,徐澤反問道:“承受可想過,待平叛官軍撤回各地,少了彈壓,這數萬血戰而存的悍勇夷卒該如何處置?剩余的夷人各部之間因平亂皆留下血仇,以后又會有多少血腥沖突?”
“那不——”
丁升卿本想說那不是更好嗎?話剛出口又意識到不妥,趕緊閉了嘴。
一則,動亂平定后又再起,是政治污點,哪怕是夷人之間的相互廝殺,自己這個始作俑者也會被人不斷攻訐,若鬧得大了,搞不好還會毀掉前程。
二則,瀘南地區夷漢雜居,大規模的夷人動亂不可能不波及到漢人身上,甚至有些“聰明”的漢人還會主動為諸部夷人提供鐵器、藥品等“戰略物資”,以換取這些夷人手中的各類戰利品,推波助瀾之下,動亂很快就會提升烈度。
三則,夷人中也不乏英杰,長時間的混戰后,肯定會有英杰人物應運而生,畢竟現在連個松散聯盟都沒有的夷人鬧事,就已經這么麻煩,到時這人憑借強硬手腕一統夷部,再將矛盾源頭指向漢人和官府,麻煩可就真大了!
想到此處,丁升卿冷汗涔涔,又想到一個問題,趕緊問道:“如此,前幾日投誠的夷部豈不是大麻煩”
畢竟是手握密奏之權的走馬承受,徐澤也不敢太欺負丁升卿,趕緊一個高帽子送上,道:“承受思慮周全!末將覺得此事不用太擔心,這些夷人畢竟只占少數,趙帥許其歸化,便是很好的處理手段。”
徐澤朝趙遹拱手道:“夷人剛剛歸化,也得提防二三,末將以為最好將其置于夷漢結合部,只是,此舉有損趙帥英名。”
“若為朝廷長治久安,本官又何必在乎這點名聲?”
趙遹很高興,他允諾夷人歸化時就想到了這點,沒想到徐澤這小子主動跳出來攬這黑鍋,確實有眼色!
反正直接、間接死在徐屠夫手里的夷人已經過千,以后肯定會更多,再多這口黑鍋也算不了啥,自己則不一樣,身為儒臣,基本的“仁義”還是要講的。
這事算是揭過了,丁升卿涼水澆頭,又知道以徐澤之才瀘南夷亂肯定能平,索性不再問話。
徐澤見趙遹、丁升卿都不說話,主動問道:“正要請示二位官長,這一萬五千余投誠夷人當如何處置?”
趙遹知徐澤心中自有丘壑,反問道:“及世有何想法?”
“末將以為,兵貴精而不在多。”
趙遹和丁升卿皆點頭,深以為然。
當初賈宗諒將近萬兵卻一敗涂地,差點讓瀘南局勢不可收拾,使得趙遹舍面子冒奇險招撫眾夷才勉強穩定形勢,而徐澤僅幾百兵就能降服上萬眾,這對比不要太明顯。
徐澤接著講:“已進七月,夷人的地雖薄,但亦有收成,若官府抽丁過多,則各部正好以影響秋收為名申請救濟,再減掉抽丁所食,必大有積蓄,待夷亂平定,這些部族有丁有糧,恐非瀘州幸事。”
趙、丁二人與夷人打交道多年,自是知道蠻夷之人不能出現大災荒,更不能有余糧,有丁沒有糧或者有糧又有丁的夷部,都極度危險,搞不好就會打鄰居的歪心思,而且這種混亂只會導致強者恒強,不斷兼并的夷部才是大威脅。
就如投降的失胃,明明沒什么功勞,趙遹卻不得不給他授官,只因為他確實有威脅到官府的實力,失胃部現在就已經這么強大了,若是平亂后再發展,那還得了?
趙遹捻須沉思,片刻后,問道:“及世,你的意思是要將這些夷部遣歸?”
徐澤狡黠笑道:“既然吃進嘴里了,怎可輕易吐出?趙帥何不趁此機會,以造夷丁名冊為由,清查各部人口田產,完成初步編戶,待下步大勝之后,再視情在這些‘誠心歸附朝廷’夷部中推行‘改土歸流’?”
趙遹與丁升卿對視一眼,笑道:“及世,本官還是小看了你,你之才,為一武夫,可惜了啊!”
相處久了,徐澤也慢慢摸清老趙的脾氣,這種不要錢的場面話聽聽就算了,徐澤根本就沒往心里去。
接著講:“末將愚見,先將這一萬五千余夷丁登記造冊,再擇選三部,大部編為義從后即放歸各部種田,待大戰起時,依名冊征召,義從不需戰力強悍,只要能搖旗吶喊壯大聲威即可”
“另兩部合計六千人,擇選夷人青壯,全部打散再整編,集中訓練一段時間后以戰代訓。待夷亂平定,留兩千人,或分置各縣,作為土丁鎮守維穩;或移鎮他州,與其地官兵換防。剩余的血戰精銳,則帶至邊州,以待北伐。”
遼國大亂在即,天子有意北伐,是大宋官場高層公開的秘密,把這些悍不畏死的夷人精銳消耗在北伐戰場上,確實是最完美的解決方案。
“及世。”
趙遹欲言又止,想了片刻,還是沒忍住,語氣非常嚴肅地道:“為將者,若想名傳千古,還是要多讀些史書啊。”
趙遹這話說的沒頭沒腦,徐澤卻聽明白了。
只因有丁升卿在場,趙遹一些話不能講明,徐澤這些對付夷人的計策環環相扣,陰毒無比,夷人只要進了這個套,就再無掙脫的可能,只能為大宋耗盡血肉。
站在朝廷的角度來說,當然是好計。
但站在徐澤個人的角度來看,卻未必。
年僅二十一歲的武臣,能練兵會打仗,又會治民理財,還能想出這般陰狠的絕戶計,太可怕了!
以國朝對武將的防范之深,徐澤如此鋒芒畢露,絕難善終。
趙遹是真的欣賞徐澤這個敢打敢拼,又有智慧和擔當的小輩,大宋武運不昌,好不容易出了一個將星,可別就這么夭折了,所以才勸徐澤要多讀史書——史書中這種天才武將卻死于政爭的故事比比皆是,在大宋做武將,還是要藏拙才行。
徐澤猜出趙遹的想法,卻不甚在意。
畢竟,心懷天下的他,根本就沒看上大宋這艘破船,更不可能為大宋殉葬,等著朝廷收拾自己,哪得有多蠢!
而且,此戰之后,肯定是要進京獻俘的,說不定就有人在趙佶面前拱火,建議把自己留在京營,先將毒計獻上,誰還有敢建議把自己這等陰狠小人留在天子身側?
至于以后,相信此戰之后,自己用不了多久就能施展開拳腳了,還怕你收拾不成?
話雖如此,徐澤對趙遹的回護之情感激還是真實的,乃躬身行禮,道:“末將必不忘趙帥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