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完《聽琴圖》,天子放下筆,隨手拿起壓在圖上的犀角童子鎮紙,把玩半晌。
嘆曰:“此物造型自然,線條流暢,乃是不可多得的上品,可惜有缺。”
蔡京解釋道:“這鎮紙出自廣南,臣早年偶得,用了多年,順手了,一直沒舍得換。”
天子贊曰:“大宋在元長的努力下,國庫空了又滿,滿了又空,空了再滿,自己的鎮紙卻是一用但多年,元長不應如此簡約!”
蔡京惶恐答道:“為國操勞是臣之本分,官家酬臣以爵祿高位已是厚賞,臣豈敢再有奢求。”
蔡京在天子面前始終謹守本分,皇帝也習慣了,便不再深入這話題。
待筆墨干透,天子令李彥卷起畫軸,移駕蔡府宴廳。
一路上,趙佶又對太師府內簡單卻布局精妙的庭院和各類陳設贊嘆不已。
待入宴廳,菜肴剛好上齊。
天子賜宴太師府,當然不是皇帝從皇宮中帶菜到蔡府共宴,所謂賜宴,乃是君命臣下共宴,蔡京準備得很簡單,三、五精致菜肴,一個小火鍋,君臣二人邊吃邊飲。
天子不說來意,蔡京也不急著問。
官家喜歡讓臣子猜測自己的想法,卻又不希望被猜中,有些近臣便以此手段博天子歡心,但蔡太師已經不需要使這種小手段了,十多年君臣相得,只要天子覺得時機成熟,想說什么就自是會說的。
果然,酒過三巡,天子放下象牙箸。
“元長,今日剛得邊疆急報,你看下。”
李彥從袖中取出急報,打開,遞給蔡京,內容很簡單,僅十五個字——女直舉兵數萬,肆虐北地,黃龍府已下。
蔡京面色不改,問道:“官家,此急報恐怕有誤吧?”
天子反問:“何以見得?”
自從皇帝有意北伐后,蔡京也是做了不少功課的,面對天子的反問,徐徐分析道:“臣雖不懂兵事,但亦知道黃龍府為遼東重鎮,與女直人之間還隔著祥州、賓州、寧江州等城,女直人為蠻部,野戰尚可,攻城必弱,怎可能初起兵就攻下這么多城?”
對此事,趙佶也是半信半疑的,去年徐澤帶回來的情報就顯示女直人人丁稀薄,內部還沒有完全整合,初期不可能有這么多兵力。
但身為天子,得到的消息注定是多方面的,童貫就堅信女直人已經拿下黃龍府,不日就要揮師西進,大宋應該盡快準備北伐。
“元長,你是說這則急報當不得真?”
混跡官場多年的蔡太師如何會把話說得這么滿,稍作思考后,蔡京答道:“回官家,臣以為,女直人起兵或許為真,遼人敗績亦可能為真,只是情報有所夸大。”
“元長此言持重,應是如此。”
趙佶對比蔡京和童貫二人的立場,心下已經認可了蔡京的猜測,但不管如何,遼國和女直人的大戰定然已經爆發,遼國即將大亂,大宋北伐也必須提上議事日程,這事就必須麻煩蔡太師了。
天子問:“若我朝舉兵五十萬全力北伐,需多久可籌全糧草,大戰一起,又能支撐多久?”
蔡京早想過這些問題,雖然明知道朝廷不可能抽出五十萬的兵力,他卻沒有急于回答,而是裝模作樣的算了一會。
答道:“五十萬大軍北伐,若不能就糧于敵,則需數百萬民夫轉運,若戰線延伸,戰局遷延,后方耕種也會受到影響,前方還要持續增加糧草,必得五年以上的籌備方可保證萬全。”
天子狡黠笑曰:“若二十萬呢?”
蔡京“如釋重負”,答道:“一年足矣,若不顧慮西賊趁機作亂,以朝廷之積存,隨時可調度大軍。”
“元長不愧為朕的桑弘羊啊,有元長在,北伐大業可期。”
不世之功在望,天子心情大暢,將蔡京比做桑弘羊,便是自比漢武帝了。
桑弘羊是漢武帝的顧命大臣之一,官至御史大夫,其著《鹽鐵論》、推行算緡、告緡等搜刮民財的經濟政策,為大漢組織六十萬人屯田戍邊防御匈奴。
桑弘羊官運趕不上自己,在理財手段上,蔡京更是看不上這等只知搜刮,不知開源的小手段。
而且,此人因與霍光政見分歧,卷入燕王劉旦和上官桀父子謀反被殺,結局也很不好。
蔡京心里不快,嘴上卻不敢表現出來,再怎么不痛快,也不能掃自比漢武的官家興頭。
何況自己年近七十,絕對會走在官家前面,桑弘羊在武帝后不得善終的結局,也肯定不會落在自己身上。
談完正事,心情甚好的天子又詢問了蔡鞗近況,提出準備待茂德帝姬滿十二歲時,便為她行笄禮。
笄就是束發用的簪子,所謂笄禮,同男子冠禮一樣,是將女子頭發綰起來,戴上簪子,以示女子成年,已經可以嫁人了。
十二歲太小了,肯定是不能圓房的,但牽涉天家私事,只能全憑天子旨意,蔡京這個做公公的也唯有聽從,當即向皇帝謝恩。
天子賜宴蔡京第,盡興而歸。
次日,詔諸路兵應役京師者遣歸。
四日后,十二月十八,天子詔廣南市舶司歲貢真珠、犀角、象齒。
蔡京則忙著調度各類物資,為即將開始的大戰做準備。
其實,也沒啥好準備的,大宋的國策本就是守內虛外,四方錢財聚于京師,各路轉運司做的就是這等事,一二十萬人調動和短期作戰所需的錢糧,蔡京確實可以隨時調撥。
而且,離真開始打仗還早得很,怎么著也得等到遼國有了確切消息,差不多到了必亡之時才可能舉兵北伐。
在這之前,統兵之人還要先拿出調度兵馬的方案,童貫是內定的北伐主帥,他至今還都窩在京城沒動,自己更是沒有什么好準備的。
蔡太師要做的,只是應付戰事不利,或戰爭遷延等意外情況的應急備用方案。
旬日未過,蔡太師惦記一直沒動的童太尉動了——不是北邊的遼國,而是西邊的夏國。
宋、夏邊境地帶生活著眾多的番部,在兩國國力消長的不同階段,這些番部今日叛宋,明日攻夏,朝廷早就習慣了他們的兩頭倒。
前些年大宋太尉童貫兵壓夏國,邊疆已多年未聞大警,沒想到今年突然出了狀況。
四個月前,永興軍路環州定遠黨項族大首領李阿雅卜密信夏國統軍梁多凌說:“我在宋國住了二十七年,知道向邊疆運送的糧草都不到位,只給空券。”
“現在正是春末秋初,士有饑色,若出兵直搗定遠,唾手可得。既得定遠,則旁邊的十余城寨也可輕易拿下。”
“我這些年偷偷的挖了好多大地洞,藏了很多糧食,國相帶大兵過來,不用帶一斗糧,挖出我窖藏的糧谷就可以了。”
梁多凌猶豫了好長時間,還是相信了李阿雅卜的鬼話,親率萬余精銳千里奔襲,不想,卻撲了空。
梁多凌帥兵圍住定遠整整七日,李阿雅卜遂才率本部萬余人來投,還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國相,你來得這么晚,轉運使任諒已經知道我們的圖謀,調集軍隊把窖藏的糧谷全運走了。”
勞民傷財,屁沒撈到,還要帶回去一萬多張吃飯的嘴,梁多凌只能倉促退兵,為防宋朝報復,退兵時,又筑城于臧底河。
大宋兵伐遼國的重拳還沒蓄力,就被夏國這一計勾拳打閃了腰。
聞訊,天子詔童貫為陜西經略使,厲兵秣馬,討伐賊性難改的夏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