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牛兒行二,賣糟腌為生,還常接一些幫閑活計,鄆城縣里家長里短的小道消息最是熟悉,但凡和公事有關的消息告訴宋江,都能落得幾貫錢賞使,平日里也多得宋江照顧,對其最是死命效力。
宋江聽了唐二的喊話,不疑有他,立即告聲罪,要閻婆惜務必替自己“款待”好張文遠,便離席出了門。
“牛兒,何人尋——”
宋江出門大聲問唐牛兒,本以為這廝如往日一般沒錢使了,找自己唱雙簧,不想唐牛兒旁邊一輛豪華馬車的簾子掀開,出來一人——真是有人找自己。
“押司,是這位員外找你。”
來人衣著華貴,氣度不凡,更兼出手大方,沒見過什么大場面的唐牛兒也拘謹了幾分。
宋江立即行禮,道:“敢問閣下?”
“在下東京同舟打炭場張三張青盡,見過宋押司!”
來人正是原本的“過街老鼠”張三,只是如今家業發達,無人敢再提這一諢號。
正所謂居移氣,養移體,張三自結交徐澤后,家業越做越大,管的人也越來越多,已經很有些上位者氣質了,加之久居東京,平日里又多結交達官貴人,此時再刻意拿捏,舉手投足間,貴氣盡顯。
宋江沒聽說過張三,卻被其話語中的“同舟”二字給驚住了,此人與自己素不相識,當不可能從東京專程來此尋自己,莫非與同舟社有關?
到底是宋江,心中雖然疑惑,面上卻無絲毫變化,當即掏出一些碎銀,打發走了唐牛兒。
“張員外,此處不便說話,可否請移貴趾,去那邊酒樓一坐?”
宋江拿不定對方打的什么主意,但自己一直立在這處房宅前,肯定會影響閻婆惜“款待”張文遠,便想支開張三說話。
“不必。”
張三輕擺袖袍,道:“實不相瞞,在下本是來梁山洽談生意,偶然聽知宋押司最近收了唱曲大家閻婆惜,在下乃是閻大家的擁躉,特意來鄆城縣,就是想再聽一聽閻大家妙音,不知押司可否賞個薄面?”
果然!
閻婆惜曲兒確實唱得不錯,但若說有多利害,宋江卻是不信的,真要是有那本事,她也不用流落到鄆城,黏著自己混吃混喝了。
張三來此的動機非常可疑,時機也太巧了,而且此人話語中也毫不遮掩的挑明“梁山”,宋江隱隱猜到對方接下來要做什么。
梁山在周邊幾縣安排有探子,宋江能想到,但能從一些蛛絲馬跡就探知自己的困境,還在最恰當時機為自己解困。
這,太可怕了!
可是,沒有聰明人會花費精力,為了一個無用的人做無用的事。
宋江一直堅持做人的交換原則,他雖是“及時雨”,卻從不給人無緣無故的好,也不相信別人會對自己無緣無故的給予。
自己對梁山,或者說,對已經搬遷了的同舟社,能有什么用?
若是兩年前,自己確實可以為梁山做不少事,現在的梁山,背靠徐澤這棵大樹,還需要宋江做什么。這,究竟是為什么?
宋江陷入了自己的悖論中,以至于呆愣當場。
“押司?”
“啊!在下失禮了。”
待回過神來,宋江連忙施禮,道:“婆惜便在此屋,只是房中凌亂,還請張員外在外稍待,在下先回屋里整治干凈,再請員外入內。”
“無妨,有勞押司了。”
屋內,“小張三”張文遠與閻婆惜隨著曲藝交流的話題深入,已經越坐越近。
一個風流浪蕩子,一個久旱盼甘霖,干柴遇烈焰,正是天雷勾地火,若不是守著門的閻婆一直說宋三矮子還在街上未走,二人早已經上樓做成了好事。
宋江匆匆回來時,“小張三”和閻婆惜皆是憋了一肚子邪火,眼珠子都快燒紅了。
“文遠,時相公明日要點校六至二十三號錢糧文書,勞煩你現在就回去整理,我稍待也來。”
張文遠雖然對宋江的了解失于片面,不知道其人的真正手段,卻不是傻子,身為情場浪蕩子,今日宋江帶他來此處的目的,剛上酒桌他便想清楚了。
只是沒料到這黑廝忒般無禮,自己都已經箭在弦上了,你卻突然跑回來,趕我回縣衙查文書!做人怎么能這樣!!!
“小張三”張文遠恨恨地出了門,就見著還在街上等宋江的張三,猜測此人就是壞了自己好事的賤人,一肚子邪火發泄不得,只想一刀砍了對方。
只是張三一身貴氣,還有車夫侍立一旁,張文遠自是不敢真去招惹。
張文遠走了幾步,還是沒忍住,回身,快步上前,朝張三躬身行禮。
“在下宋押司同房貼司張文遠,貴人可是要尋押司?”
“已經見著了。”
張三假裝沒見著對方從宋江外家中走出來,答道:“在下東京張三張青盡!”
“啊——幸會幸會!”
張文遠與張三說了幾句沒營養的廢話后,落荒而逃。
難怪自己今日運勢不利,“小張三”碰到真“張三”,認栽認栽!
屋內,被壞了好事的閻婆惜絲毫沒有作賊心虛的覺悟,只待張文遠走遠,便要破口大罵黑三郎,只是,還未開口,就被宋江帶回的消息震懵了。
閻婆惜知道張三的名頭,比宋江知道的還多。
若論家資,才起家兩年的張三未必能在東京城排上號,但其蜂窩石炭的營生卻是家喻戶曉,不僅是因為蜂窩石炭生活必需品,更是因此人在收攏東京潑皮做雇工的同時,也沒丟下潑皮們以往的業務——幫閑。
同舟打炭場不僅送蜂窩石炭,買菜、倒灰、喊人、送拜帖等等,一條龍服務到家,樂于享受的東京城百姓足不出戶就能解決一日所需,由不得張三的名頭不響亮。
雖然東京后來又陸續出現了幾家打炭場,但始終無法撼動同舟打炭場的龍頭地位,張三也順理成章的被同行推舉為行首。
東京,銷金窟,不夜城,多么美好的地方!
比起東京的奢靡生活,自己在鄆城縣這幾個月,過得是什么豬狗不如的日子!
閻婆惜深知改變命運的機會就在今日,能不能回東京,就要看自己接下來的表現了,當即對宋江的態度也好了很多。
閻婆惜柔聲道:“黑三——哥,煩請你跟張行首說一聲,奴家補了妝就來。”
說完便匆匆上了樓,還不忘吩咐自己老娘:“娘!還愣著做甚,快收拾屋子!要等三郎哥哥收拾么!”
一刻鐘后,面試結束。
有志進軍娛樂領域的東京蜂窩石炭同業行會會首張三,對接受面試的唱曲藝人閻婆惜非常滿意,當即與其主家宋江交接了賣身典書,承諾回東京后,給閻婆惜包一個勾欄,連捧一個月。
多年“星夢”眼看就要成真的閻婆惜喜極而泣,哭花了剛畫好的妝容,當即就收拾行裝,計劃隨張行首返回東京。
到底是夫妻一場,臨行前,心情大好的閻婆惜叮囑宋押司要改善生活,別再吃那些豬狗都不吃的飯食;年紀大了,平日里少耍些槍棒,身體不好也不要諱疾忌醫,東京有名醫,擅治男性疑難雜癥云云。
人去樓空,結果比自己原本計劃的還要完美,只是,宋押司心里卻是空落落的,總覺得哪里不對勁,想來想去,只能歸結于自己真的不喜這種命運不受掌控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