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幸金明池、瓊林苑,不比南郊大駕隆重,年歲高的宰執通常會得天子許可,不必隨駕辛勞,今日也是一樣,太師蔡京、太宰何執中皆未隨駕。
蔡京今日心情不錯,一一檢查了幾個留在府中的孫子課業,盡管一堆孫子沒一個能令他滿意,但早過了耳順之年的蔡太師端是好修養,自始至終都未曾發脾氣,也是,操天下權柄,掌億萬生死的首相,若沒這點城府和涵養,也不可能長期坐在那個位子上。
晚間,剛吃完兩個黃雀肫餅,宮內楊戩派來親信內侍李彥,蔡京趕緊接見。
蔡京顧不上客套,直奔主題,見面就問:“何事如此緊急?”
夜間宮門關閉后,宰執非特殊情況是不會進宮面圣,宮中無緊急情況也不會派人傳宰執進宮。
一般發生這種情況,要么是天子有恙,要么是極為緊急的軍國大事,但無論那種情況,都會引起京師震蕩。
“官家行幸疲累,下輦時尚勉力支撐,換小輿后即昏睡不起,幾位御醫皆措手無策。”
蔡京火急火燎趕到天子寢宮福寧殿,見趙佶面色蠟黃,神情倒是比較平和。
幾個太醫侯立一旁,皆說官家脈象平穩,呼吸順暢,并無其他病癥,只是疲累所至。
若是普通百姓,遇到這種情況,半盆涼水、一根銀針定能“藥到病除”,只是天子萬金之軀,誰都不敢冒這個險。
而且,老趙家身子骨整體偏弱,除了太祖,基本每任皇帝在位期間都有各種意想不到的突發病癥。
是以,楊戩和太醫都不敢大意,確認異常后,第一時間想到了通知宰相,以備萬全。
蔡京略作思索,詢問楊戩:“可通知了其余宰執?”
“回太師,并未通知。”
“除了李彥,還有誰出過福寧殿?”
“并無。”
“一、速通知所有宰執進宮輪宿。二、宿衛班直提升護衛等級。三、嚴查官家回宮后出入宮門者。四、皇城司盯住在京親王和郡王。”
蔡京沒有明確此時留在福寧殿的太醫和內侍、宮女,當然,也不需要明確。
楊戩立即下去吩咐,片刻后返回。
蔡京見楊戩欲言又止,乃會其意,跟楊戩來到偏殿。
“官家日間提到過崇恩太后。”
蔡京面露厭惡之色,問道:“太后身邊之人可妥帖?”
“絕對妥帖,都是我親自安排的。”
蔡京又詢問了一些近日宮中發生的事后,返回福寧殿內。
趙佶仍沒有醒轉的征兆,楊戩特意準備了一把靠背軟椅,蔡京靠在椅子上養神。
官家的身體狀況他倒是不怎么擔心,不為名相就為名醫,精通養生之道的蔡京相信太醫們的判斷,正基于此,他才放心安排其余宰執進宮輪宿。
他煩惱的是楊戩提到崇恩太后劉氏,這個以色娛人的蠢女人,當年仗著哲宗皇帝專寵,誣告孟皇后使符咒之術而上位,哲宗皇帝賓天后,官家念其擁立有功(實際上就是沒反對),容其留于宮中,以皇嫂居太后之尊。
都過去十幾年了,這個蠢女人還沒認識到自己的尷尬身份,頻繁干預外事,且動輒大言評判章憲明肅(仁宗曹皇后),自詡武曌之才。
也不想想,這滿朝文武,誰敢認她?不智癡傻如此,也真是難為官家了。
看來,有必要提醒楊戩早作安排!
不多時,何執中、余深、鄭居中等宰執紛紛進宮,天子暫時無虞,蔡京與幾人交接相關事項,安排輪宿順序后,便自顧去了偏殿休息。
次日巳時,天子醒轉,行動順暢,早膳還比往日還多吃了一些,一場天大的危機就這么過去。
幾位宰執放心之余,各自回府補覺。
三日后,天子突召蔡京。
“勞太師辛苦,朕適才批閱奏章傷神,假寐間,見天有二日乃驚醒,太師可為朕解夢?”
“官家可是憂心慈壽殿(崇恩太后寢殿)?”
“正是!朕前日大病,那個得便有垂簾意,還說楚王似子有恭可承嗣!”趙佶神情激動,說話聲音都有顫抖。
“朕不得不關防,使人當殿門,與之劍,若非宣召,勿問何人,入門者便斬之。”
天子說完,似乎真情流露,嘆道:“天家不幸,天家不幸啊!”
蔡京心內暗嘆,官家這是疑心過甚,以劉氏之愚,兼官家御極十數載之威望,怎可能有二日之危?
但君臣相得多年,蔡京自是知道官家秉性,此時其實不在劉氏說了啥做了啥,而在官家一念之間,自己這個做臣子的,只需保官家寬心即可。
“官家,宮禁比修造多,凡事失防護,宜有此等,且古今自有故事,不足煩圣心憂悶。”
天子疲憊的擺擺手,謂:“朕知矣。”
蔡京退出寢殿,給送行的楊戩使了個眼色。
太宰何府。
那晚天子抱恙,連驚嚇帶熬夜,次相何執中回府后,將息了幾日,才堪堪恢復元氣,今日因未輪值,并未上朝。
下午,東京城為黃霾籠罩。
何執中心神不寧的在院內踱步,沉浸天象研究多年,清楚記得上次東京黃霾還是十多年前,朝廷一直諱若莫深,即官家天子之位最強有力的競爭對手——由簡王徙封蔡王的趙似,死于府獄,死后改封楚王,謚榮憲。
今日,又無端顯此天象,示警乎?巧合乎?
正思索間,幼子進來回報打探到的消息。
“大人,官家半個時辰前曾召太師進宮。”
“快!扶老父進宮面圣!”
福寧殿。
“夫子,何事如此焦急?”這么多年了,私下場合天子對何執中仍執禮甚恭。
“官家急召太師所為何事?”
聽完天子的牢騷,何執中展現了少有的果決,問:“官家登基以來,順天應人,百官歸心,江山永固。慈壽殿本為陛下立,若不謹,廢之即可,群臣當無疑議,何須煩憂?”
“是我想岔了,謝夫子提醒!”
何執中又道:“太后左右,愿陛下多置人侍奉,以婦人女子加之恐懼,萬一不虞,則陛下不可負殺嫂之名。”
皇帝愕然,道:“茲事體大,我不欲即此決之,容我思慮妥當,稍晚,當召夫子來議。”
慈壽殿。
已經35歲的崇恩太后劉氏對鏡整妝,這面鏡子還是先帝所賜,這些年反復磨了幾次,已然薄了不少,但太后仍舍不得扔掉,世人多喜新厭舊,然而,有些東西一旦失去就再也無法得到了。
如同這鏡子中的靚影,從22歲開始,就被困在這福寧殿,眼見這鏡子一年比一年薄,鏡中的人兒也一年比一年嫵媚,然后,就如同鮮花盛開之后必然會衰敗,再美的容顏也一些會經歷歲月的摧殘。
也許,再過些年,隨著白發染遍鬢角,皺紋爬滿額頭,纖細的腰肢也變得臃腫,自己也就真的像個“太后”了吧?
太后,多么尊崇的身份!
可是,若以雙十年華的皇嫂之身居此位,而皇帝又是同樣年輕的話,這個身份就足以尷尬到連晨昏定省的禮儀都必須免掉。
于是,“太后”的身份成了桎梏枷鎖,偌大的宮殿也徹底成為了冰冷的囚籠。
相比較而言,那個兩次敗于自己之手孟皇后,此時應該是更輕松逍遙吧?
瑤華宮至少要比這里清凈,更名沖真的孟氏,據說已有了華陽教主和玉清妙靜仙師的封號,當今皇帝崇道,這賤人以后怕是要更加水漲船高吧?
“太后,今日妝容正好,宜見先帝。”
一個嘶啞的聲音,打斷了崇恩太后的思緒。
劉氏聲色俱厲的吼道:“你們幾個奴才,是什么時候進來的!滾出去!”
“嘿嘿,奴婢們奉命請太后移駕用永泰陵(哲宗皇帝陵墓)。”
“大膽!奉命?奉誰的命!楊戩,是不是你,狗奴才,給吾滾進來!”
“太后果然圣明,臣這點道行還是瞞不過太后啊。”
殿門外,楊戩長嘆一聲,走了進來。
見楊戩進來,劉氏反而鎮定下來,冷哼一聲,道:“吾是先帝冊封的皇后,官家他有何權力處置吾?”
楊戩垂手,無言以對。
“先帝在冊封詔書中稱吾‘心容具美,言德皆佳,若非斯人,誰可立后’,官家他進封吾為皇太后時,亦稱‘身受遺訓,有策立之大功;端莊慈仁,可使天下從風’,這些金口玉言,朝中百官誰個不知”
“你這個狗奴才莫不是狗膽偽造圣旨,欲至官家于不義?”
“哎——”
楊戩猛甩袖子,長嘆一聲。
“咱家就不該進來的,刮躁!”
晚間,天子召宰執進宮,以崇恩太后“不謹,頗干預外事”為由,議廢之。
一眾宰執對這個上竄下跳、不知安分的崇恩太后也是受夠了,很快通過了廢后之議,皇帝正準備著翰林學士擬詔,內侍李彥匆匆來報:“太后駕崩了!”
天子遲疑片刻,對眾宰執曰:“是朕思慮不周,孟后已廢,今崇恩再廢,則泰寧無配矣!前番所議,罷!”
“詔:崇恩太后合行禮儀,可依欽成皇后及開寶皇后故事,參酌裁定。”
“官家圣明!”
太后駕崩是天大的事,舉國服喪,議謚、開陵、合陵都需要時間。
國喪期間,臣民禁聚眾娛樂、飲酒。
開禁后,林沖約陸謙飲酒,至晚方回。
宅院前,醉醺醺的林沖正欲喊門,背后幾人跟了上來。
“殿前司都教頭林沖?”
“正是在下,幾位是?”
幾人皆著皇城司制服,林沖有些迷糊地問。
“皇城司親從。”
帶頭之人出示腰牌后,冷冰冰地說:“林沖,你案發了,體面些,莫要讓在下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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