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九,東京,皇城。
早朝后,年近古稀的門下侍郎何執中一言不發地回到都堂(政事堂)自己的公房,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
今日早朝,一眾大臣就為些許政事反復推諉扯皮,自己這個名義上的首相卻只能裝糊涂和稀泥,想著朝野輿論,哎,身后名是莫要指望了。
對比起自己的心力憔悴,只小他四歲的太師蔡京卻是老而彌堅。
十年來,此人在宰相位置上來三落又三起,這會應該是躺在自己府內院子里,瞇著眼睛曬太陽,還不忘琢磨朝堂大事吧?
想來也是,這位可是百年難遇的大能人、大奸賊!當今朝堂,與人斗,誰能斗得過他?
能讓蔡京罷相的推手只有一個,那便是無跡可循又恐怖莫測的天道使者——彗星天象!
第一次,是崇寧五年正月初幾來著?
彗出西方,如杯口大,光芒散出如碎星,長六丈,闊三尺,斜指東北,自奎宿貫婁、胃、昴、畢,后入濁不見。
彼時,官家登基才六年,第一次遇到此等異象,加之群臣紛紛上奏,是真的亂了手腳。
一個月內連下數詔,先是重置江、湖、淮、浙常平都倉,急拜吳居厚、劉逵為相,趙挺之特進。
又下詔求直言,令監司陳述上奏民間疾苦。
接著毀奸黨碑、廢黨禁,大赦天下,罷方田法和書、畫、算、醫四學,除各州歲貢供奉物等等。
甚至于連基本的程序都未走完,僅僅28天后,就匆忙罷掉蔡京的相位。
第二次連著第三次,卻是在前年的大觀四年五月,又是彗星!
彗出奎、婁,光芒長六尺,北行入紫微垣,至西北入濁不見出奎、婁間。
群臣抓住時機,再次彈劾蔡京。
此時,官家的手段就要老練得多了,雖也再次罷免了蔡京,卻是在兩年內兩次罷免又復其太子少師、太子太師之職,想來應是官家也不喜蔡京這些年威福自專,正好借此時機敲打搓揉此獠。
至今年二月朔朝(初一大朝會),蔡京又一次復太師位致仕(退休)。
才過兩個月,四月初五,詔令再次推行方田法,釋放出即將三度起用蔡京的強烈信號。
果不其然,僅僅三天后,官家于太清樓宴請蔡京等人。
一月后,五月初七,蔡京便“落致仕”(起復使用),官家還特許其三日一至都堂議事。
只是,經此一番折騰,官家與蔡京彼此都找準了自己的定位,卻是更加君臣相得了。
舊制,凡詔令皆有制度,必須經由皇帝授意詞頭——中書舍人起草(此時中書舍人有權封還詞頭)——錄黃行下——中書舍人宣行(此時中書舍人有權封駁錄黃)——給事中審核(此時給事中也有權封駁)——宰相副署(宰相若不副署,則詔書無法律效力)的程序,最后還有臺諫彈劾兜底。
詔令制定下發的各個環節都有嚴格的監督和制衡,便是皇帝和宰相也無法肆意妄為。
神宗皇帝熙寧三年,參知政事王安石欲破格提拔李定為“監察御史里行”,求得皇帝同意,但知制誥宋敏求卻拒絕起草詔書,封還了詞頭,并于三日后辭職;接替他的另兩名知制誥蘇頌、李大臨也以“愛惜朝廷之法制”為由,接連封還詞頭。
哲宗皇帝元祐元年,時任中書舍人的蘇軾也駁回了“給散青苗錢斛”的錄黃。
蔡京三度復相,深恨群臣壞其好事,乃求所有密議皆由官家親書詔命,稱為御筆手詔,不再走中書舍人、給事中、宰相共議的程序,官家寫定便立即特詔頒行,如有大臣封駁,就坐以違旨罪名,群下皆莫敢言。
官家欣然同意,但朝政繁蕪,且貴戚近臣爭相請求,沒多長時間,官家也應接不暇,干脆命中官楊球代書,號曰“書楊”。
這以后,自己這個宰相也就徹底成了擺設,若無蔡京在朝,大臣們便是小事則拖,大事難決。
而本月,先前貶官知青州的蔡黨骨干資政殿學士余深復門下侍郎后,這議事風氣就更加混亂了。
自己與蔡京并相多年,然處處受其黨羽掣肘,政事上始終無所作為。
言官抨擊自己只知迎上意、粉太平。
呵呵,以官家的圣明,若想振作,還需要何人勸諫?
如只想逍遙,何人又能勸諫?
本月初,天子可是御筆手詔“自今三盛密院、省臺寺監與百執事官,非爾所職勿行,非爾所責勿言,毋利以口胥動。敢不遵承,以違御筆論”的。
這些年官家對自己恩遇不替,靠的是自己守身持正、直言勸諫,還是能力拔群,能經天緯地?
當年哲宗皇帝正直英年,若無意外,既不長、又不賢的皇弟端王絕無成為儲君的可能,自己那個時候出任端王侍講,基本就等同于仕途終結。
誰能料到,世事無常,端王成了官家,自己這個昏老書生也成了宰相。
自己這個宰相當得稀里糊涂,但也能看到大宋一派盛世景象下的各種隱患和矛盾,只是,若說治國之才,當朝還真沒人能比得上這位蔡太師,自己更是大大不如。
還是尚書左丞侯蒙看得明白,“使京正其心術,雖古賢相何以加”,官家登基十幾年,蔡京四起四落(徽宗即位當年,就貶了時為向太后黨羽的蔡京知定州),最終卻不得不用,便是因為放眼朝堂,只有他蔡元長能理清大宋的這一團亂麻。
長嘆一聲,何執中睜開了眼,敲了敲桌子,候在門外的老堂吏趕緊抱著一摞文書小步快踱進來,待其彎腰呈文時,何執中注意到此人冠下白發已然頗多,隨口問了一句:“韓令史多大了?”
老堂吏顯然沒有料到高高在上的相公會問自己這問題,誠惶誠恐地答道:“勞相公相詢,小吏還有半年便及天命(50歲)。”
何執中愕然,溫言勉勵了幾句,讓其退下了。
自己這個掛名宰相再難熬,比起這些堂吏來還是強多了。
大宋胥吏制度承接前朝,卻更加嚴密。
吏員三年一次排序升名,頭名者才能補遷升等,因上升通道狹窄,遇到上一等無編之時,還要守闕。
縣吏不論,州衙從都孔目官到糧料押司官共十階,其中佼佼者,受推薦并通過考核可入都堂,成為州縣吏員做夢都想的“堂吏”,然后先從守闕守當官做起,經守當官,到書令史,再到令史,后面還有主事和都、錄事,每一階還都要先經守闕。
這個韓令史若運氣好,有生之年興許能做到主事,再往上就別指望了。
至于出職入流,完成由吏轉官的身份跨越,若是本朝初立之時,朝廷不斷開疆拓土,地方官員不足,希望還是比較大的。
但隨著百余年來文教日盛,憑科舉入仕的“有出身”和蔭補入仕的“雜出身”官員已遍及朝野,朝廷對吏員轉官這類流外入仕者的限制就越來越苛刻了。
元豐改制,罷流外銓,胥吏出職依所授文、武官階不同,分歸侍郎左選和殿前司掌管,諸縣令、尉、簿皆不注流外人。
到如今,轉官難度大、出職差還不算,關鍵是名額稀缺,即便是行事無忌的蔡太師,也不敢輕易給任何人承諾。
翻閱了幾份文書后,心緒俞躁,何執中索性起身向窗戶走去。
兩個多月前,太陽中便現三顆黑子,也不知這么長時間過去,可有變化?
何執中推開窗,以墨水晶遮眼,抬頭看向太陽,頓時驚呆。
宋史本紀第二十一,(政和二年)六月己丑,以資政殿學士余深為門下侍郎。乙卯,白虹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