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寨林氏祠堂里。
靚坤不好意思地說道:“我自己是沒有多少錢的。其實呢,我…”
林耀華急切地說道:“我們都是同族兄弟,你就不要吞吞吐吐的,有話就直說嘛!”
靚坤說道:“在香港,我其實是江湖中人。”
看林耀東、林耀祖、林耀華、林宗輝都不太能聽懂的樣子,畢竟大陸早就沒有“江湖”幾十年了。
靚坤解釋道:“就是幫會。”
“是不是‘三點會’?”還是村長年紀大一些,聽老人講古的時候,知道有“三點會”這么個組織。
靚坤說道:“海陸豐這邊叫‘三點會’,香港那邊叫‘三合會’,都是洪門一脈,差不多的意思。我的主要資金來源,是來自其他社團大佬的投資。所以,如果那些投資不明不白地見財化水,后果就很嚴重了。”
——面對塔寨的諸位強人,靚坤也不得不拉大旗作虎皮。但是,靚坤也沒有說假話。畢竟,倪坤確實是社團大佬。
靚坤說道:“我決定了,在海陸豐投資建立一個服裝廠。”
村長問道:“為什么要搞服裝廠而不是別的什么廠呢?”
靚坤說道:“原因無他,服裝廠門檻最低。投資門檻低,有個幾百萬港幣就夠了;技術門檻也低,前期我們可以就用腳踩縫紉機就行了,后面等規模和訂單上去了,再上電動縫紉機;工人素質要求、培訓成本都低,家庭婦女里面誰不會做兩手針線活啊,是不是?”
林耀祖、林耀華、林宗輝等人都紛紛點頭。
林耀東說道:“但是,我有一個問題,做衣服鞋襪,這是女人的事情,女人進廠工作,我們男人做什么?”
靚坤說道:“廠里都是女人,你還不放心你老婆嗎?”
林耀祖、林耀華、林宗輝等人哄堂大笑。
林耀東罵道:“你們笑個毛?!你們有老婆嗎?哼!”
靚坤笑道:“他們這些人,我們可以叫他‘單身狗’!看他們笑得出來嗎?”
村長問道:“那你準備把服裝廠放在塔寨哪里?”
靚坤說道:“我不打算把服裝廠放在塔寨。”
一言既出,滿堂皆驚。
村長問道:“為什么?那樣村里人上班的距離就遠了,不方便!”
靚坤說道:“我辦廠,不光要照顧塔寨林氏,也要照顧到豐林鎮倪家人。所以,廠址不能放在塔寨,而要放在豐林鎮。這樣距離不算遠,而且塔寨人每天上班的時候,還能讓其他宗族的人看到我們林氏的威風,你們說好不好?”
——潮汕各地的倪氏是一脈相承,均屬唐代倪若水之后,元代倪義之直系,明代鶴洋始祖倪十五的派下裔孫。雖然沒有像林氏一樣遍布福建、潮汕,但是也算是大姓之一。
靚坤接著說道:“建廠前期,廠房建設這種事情就交給林氏、倪家兩個宗族來辦理。我設計的是瓦頂平房。我不管施工資質這些東西,只管放下十萬元港幣,之后我還要去別的地方看看。兩個宗族,一家管錢,就另一家管事。村長,你自己去和倪家族長商量下,到底誰管什么。”
村長說道:“這么多錢?你不怕我們占你的便宜?”
靚坤說道:“都是自家人,讓你們沾點便宜才是應該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但是,等我回來的時候,如果廠房還沒有建成,或者建成的廠房不符合現在約定的標準。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管了,十萬元港幣就當丟水里了。”
村長說道:“這個你放心,我們是一個祖宗下來的,血脈相連,一定不會丟你的面子的。”
林耀東問道:“阿坤,你還要去哪里啊?”
靚坤說道:“我還想沿著海岸線走一走,福建、浙江、江蘇。之前,靠海的地方,日子都不好過。現在,政策變了,靠海就是優勢了,我想看看有沒有什么賺錢的機會。”
林耀東說道:“那你能不能帶上我啊?我不白花你的路費、食宿費,我可以保護你的安全,還可以幫你提包。”
靚坤說道:“沒問題。自家兄弟嘛!阿祖、阿華、阿輝,你們想不想也一起出去見識一下?”
林耀祖、林耀華連忙說道:“好啊,好啊!”
林宗輝說道:“我馬上要去當兵了,就不跟著你們去了,只能祝你們一路順風順水順財神了。”
靚坤說道:“那好,那等建廠房的事情基本上定了之后,我們就出發。”
村長說道:“要不是我年紀大了,不方便出遠門,我都想跟你們一起去泉州看一下。畢竟,我們林氏都是從泉州來的嘛!你們經過泉州的時候,一定要替我在晉安郡王林祿之墓那里上一炷香,也代表我和我們塔寨林氏作為后世子孫的一點心意。”
“義烏站到了。”
聽著戴著紅袖套的列車員人工報著站名,靚坤不由自主地下了火車。
林耀東問道:“為什么要在這里下車?”
靚坤說道:“這里應該有一個很有趣的人。”
林耀東有點摸不著頭腦,說道:“有多有趣?”
靚坤說道:“他笑得很魔性,像鵝叫一樣。”
林耀華罵了一句:“譜尼阿姆,這種人我能給你找來兩百個。”
靚坤說道:“你不懂。”
林耀華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道:“我怎么不懂了?”
林耀東打了一下林耀華的后腦勺,罵道:“我怎么教你的?多做事,少說話。阿坤要下車,自然有阿坤的道理。”
出了火車站,已經能看到各種擺攤賣貨的小生意人。
靚坤走到一個敲著撥浪鼓的麥芽糖攤子前,蹲下來,對攤主問道:“我買糖,順便跟你問一個地方。”
攤主說道:“不用買糖,我走村串戶做生意,到處都熟得很。你只是問一個地方,不礙事的。”
靚坤說道:“義烏這里是不是有個陳家村?”
攤主說道:“巧了,我們村就叫陳家村,但是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陳家村。”
靚坤說道:“我要找的陳家村,有一個人叫陳江河,小名叫雞毛。”
林耀華還在靚坤背后嘀嘀咕咕:“居然真有人的名字叫雞毛。”
不出意料,林耀華后腦勺又挨了林耀東一下。
攤主倒是很緊張地說道:“您不是公安的同志吧?”
林耀華從靚坤背后伸出頭來,說道:“睜大眼睛好好看看,這可是港商,香港來的大老板。”
攤主說道:“是不是雞毛這小子做了什么壞事,惹到您頭上了?您可千萬要原諒他呀,他還是個孩子,不懂事,不值得您動氣。有什么不對的地方,我替他向您道歉。”
攤主一邊說,一邊打躬作揖。
靚坤按住準備起身的攤主的肩膀,說道:“我不是來找陳江河麻煩的。其實,我跟陳江河素不相識,只是聽別人說,這個小伙子頭腦精明、做人做事有原則,想請他幫我做事。看來你們關系不錯啊!”
攤主這才放下心,說道:“我們陳家村祖祖輩輩都是走街串巷‘敲糖幫’的,沒有錢,破銅爛鐵、雞毛鴨毛鵝毛、破布破衣裳也是可以換糖的。雞毛啊,就是我們陳家村生產隊長金水在雪地里撿來的棄嬰。那個時候,大家的生活都十分艱難,多出了一張嘴實在是一樁難事。但是,金水堅持要收留這個孩子,決心將他撫養成人,‘雞毛’這個名字就是這樣來的。有一年,金水帶著村民去外地換糖討生計,被民兵扣下來了,成了批判‘投機倒把’的對象,都被抓起來了——其中,就有我一個。就是雞毛急中生智點著糧倉,民兵為了救火,這才把大家救出來的。但是,他也因為放火,不得不離開了陳家村。我也是很久沒見過他了。”
靚坤說道:“陳江河既然不在,那就是我們的緣分還沒有到。我給你留個電話和地址,你如果遇到他了,讓他給我打電話。我是真心實意想請他幫我做事,別的不說,我能保證,他跟著我干,不會比敲糖幫掙得少。”
靚坤把一張名片遞給攤主。
名片上印著“香港油尖旺區旺角通菜街XX號XX大廈1層246酒吧,倪永孝,電話:(00852)XXXXXXXX”。
攤主收下了印制精美的名片,塞進自己的布腰帶,說道:“我要是見到了他,一定替您帶到。”
靚坤搖了搖頭,掏出錢包,拿出一張一千元的港幣,一邊寫上“陳江河”三個字,另一邊寫上自己的名字和電話號碼。然后,把這張千元大鈔撕成兩半,把有程江河名字的一半放回錢包,把另一半遞給攤主,說道:“這是港幣一千塊,相當于人民幣二百五十塊。陳江河如果來找我,我會把另一半給他。我這么做,是為了表示我的誠意。”
靚坤又拿出一張一百元的港幣遞給攤主,說道:“這是港幣一百元,相當于人民幣二十五塊,這是給你的。”
攤主這才珍之重之地把這一張半港幣收好,放進自己裝錢的小布包里面。
帶著林耀東、林耀祖、林耀華回到火車站,靚坤又買了火車票,準備離開。
林耀東說道:“這里真是窮山惡水!”
靚坤說道:“當地人可不這么認為,他們還說‘金鵓鴣,銀鵓鴣,飛來飛去飛義烏’呢!烏鴉落在豬身上,誰也別說誰!別人還說海陸豐是窮山惡水呢!老話說,歹竹出好筍!就是這樣的地方,自然環境惡劣,所以那里的人特別敢打敢拼,能闖出一片天。當年,戚繼光打倭寇,靠的就是四千義烏兵組成的‘戚家軍’。如今,中國改革開放,搞經濟建設,我看,也要靠這些從不言敗、知難而進的‘義烏兵’打頭陣。”
靚坤不知道的是,陳江河其實和他坐的是同一趟車到義烏的。
不同的是,靚坤坐在座位上,而陳江河在座位底下,趴在地板上。因為陳江河根本就沒有買票,要避開戴著紅袖套的列車員。
突然,一個窩頭滾落到眼前,陳江河奮力向前爬去。
幾乎同一時間,他發現另一只手也伸向了窩頭。
兩只手來回搶奪,互不相讓。
陳江河見對面那人滿臉灰土,與自個相仿的年歲,比自個瘦小的身材,決意讓對方幾分。他一手按住窩頭,舉起另一手搖了搖,作‘五五開’的手勢。
不曾想,陳江河手剛一松,那人搶過窩頭就往后退。
不識好歹!陳江河惱火地加速往前爬去…
在熙熙攘攘的下車人群中,陳江河突然發現,車上灰頭土臉的那個少年正舉著半塊窩頭倉皇逃過來。
陳江河幾步趕上,一伸手抓住了少年肩膀。
誰知少年張嘴就咬。
陳江河疼痛難忍,捂著手喊道:“狗啊你!”
少年一掙脫,又兔子似的繞過拐角直竄。
陳江河急中生智,向相反方向迎面趕上,一把揪住少年脖領。
少年卻用手掐住陳江河的脖子,猛一下將半塊窩頭塞進他的嘴中,一聲“吃!”摔開陳江河的手又逃。
陳江河瞪大眼睛,一下子將少年撲倒在地。
少年也是猴一樣的機靈,一個鯉魚打滾,抽身而出,反而騎在了陳江河的身上,低聲罵道:“還我的窩頭!”
陳江河滿臉不可思議地說道:“我沒吃,是你塞…”
話沒說完,少年再次將窩頭塞入陳江河嘴中。
這一刻,有兩個窮兇極惡的人氣勢洶洶地一路搜尋過來,目光掃過爭搶窩頭的兩個小孩,又向前奔去。
騎在他身上的少年松了口氣,將半塊窩頭塞進自己嘴里,順手將陳江河插在腰間的撥浪鼓拔出,撒腿就跑。
陳江河急著爬起,卻餓得發慌,搖搖晃晃地追出站臺不久,無力地對著遠處的少年說道:“那撥浪鼓你不能拿走,還給我!”
少年停下腳步回頭打量,將陳江河的撥浪鼓搖了搖。
陳江河急著爬起,說道:“給我!”
那孩子調皮笑笑,跑出老遠回頭又沖陳江河挑釁地搖了搖。
“撥浪…撥浪…”
陳江河身子一軟,倒在了鐵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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