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清雅終究沒有把心中的郁氣撒在那些村民的身上。
他們即使迫于刀劍在手的足輕威壓,誠惶誠恐的跪下,卻依然喋喋不休的叫嚷著,要求這位武士大人,把妖怪丟進火里,焚燒干凈。
源清雅無動于衷,只是用冰冷的眼神掃了他們一眼,就一言不發的領著手下撤出了這個村子。
他扶著青行燈上馬,自己牽住韁繩,漫步的走著,表情凝重而深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風魔帶著弟子和護衛遠遠的墜在他們身后,不敢上前打擾。
就這么走了良久,青行燈才打破了沉默。
“你救走妖怪這件事情,會被那些村民傳播開來,你的名聲會被我敗壞掉的。”
“現在后悔,還來得及。”
源清雅翻了個白眼,將身后馬背上的少女眸中的緊張之色一覽無余。
“放心,我和他們不一樣。”
“你知道我為什么被從平安京趕出來了么?”
“因為我...”
“勾結妖魔,殘害人類,罪大惡極,源賴光那個混蛋,原本想直接弄死我,幸好我父勢力也不容小覷,才換的我外派出京,說是外派,實則流放,真是可憐極了。”
說這話的時候,源清雅的臉上只有咬牙切齒的恨意,并沒有一點可憐的樣子。
青行燈倒是被他這副孩子氣的表情給逗笑了,連臉上的煩悶都消去了不少。
她掩嘴微微笑了一陣兒,突然在馬上回頭,遙遙的望見那個在之前的生命里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眼神變得迷茫起來。
“我啊...回不去了。”
源清雅沒有回頭,哼了一聲。
“我也回不去平安京了。”
“那又怎樣?換個地方安家就是,總有新的故事,在未來等你。”
青行燈神情一怔,看著少年牽馬而行的背影,笑容突然愈來愈勝。
“是啊...”
“總有新的故事在等我。”
“那會是你么...”
聲音微不可查,笑容發自內心。
很多人都叫嚷著平等,公正,但是這個世界上,哪里有真正的公平。
人類最不公平的東西,叫做“天賦”。
人也許在地位上不應該分三六九等,但是人的天賦,是絕對可以按照等級劃分的。
比如源清雅的劍道天賦。
他孑然一身穿越,身無長物,根本沒什么金手指,只能靠自己。
“如果此生終了,我還能穿越一次的話,我一定要給自己做個金手指帶上!”
自力更生的源清雅這么想著,開始磨煉自己的劍術。
源氏是降為臣籍的皇室,他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這顯赫的家世。
從小到大,他算是錦衣玉食,想要什么,他的父親都能供給他,在劍道一途上亦然。
而他也展露出了極其恐怖的劍道天賦。
他天生就跟劍的契合度高,七八歲的時候開始學劍,三年后,源氏他那一支最好的劍道師范,都沒什么可以教他的了。
號稱源氏第一豪杰的源賴光,比他大兩三歲,與他持劍械斗,不過勝算各自五五,源清雅有把握再練幾年,單對單就能取了源賴光的狗頭。
可是,要是論起其他方面的天賦來,比起自己好運撿回來的寶藏女孩,兩世為人的源清雅簡直羞愧的無地自容。
她自稱“青行燈”,源清雅喚她“青行”。
住進江戶城的天守閣一年之后,滿城上下,見到她都得畢恭畢敬的叫一聲青夫人,對她尊重甚至更勝于源清雅。
因為江戶城的大小事宜,大到練兵,墾田,水利,稅收,小到城主府的吃喝用度,都得她點頭。
而青行燈在這些事情上的天賦,足以讓當時絕大多數的能吏自慚形穢。
根本不是一個級別的。
開渠興水利,依山墾良田,組織規模龐大,抵御海上風雨的捕撈隊,制定合理且促進武藏國良性發展的賦稅與減稅政令。
源清雅被完全的“架空”了。
但武藏國欣欣向榮。
源清雅當時和上杉清吹噓的那些賢王事跡,竟然全都不是出自他的手筆,全部是仗著撿到了個寶藏女孩。
當然,你要非說他有識人之能,他也絕對厚著臉皮的承認下來,因為換了旁人,青行燈恐怕早就香消玉殞了。
這天,用過了午飯,源清雅靠在書房小憩。
他其實挺閑的,一切事務都有家臣眼里的“青夫人”幫忙打點,他這個國主,平常干的更多的事情還是修行練劍。
就在他睡得朦朦朧朧的時候,幾聲犬吠驚醒了他。
是阿柴在叫。
這時,他剛來江戶城落腳一年有余,阿柴生活的還挺滋潤的,整天就是撒歡的到處亂跑,不過不會離他很遠。
他睡覺休息的時候,阿柴就會守門,若是有人接近,勢必會狂吠示意。
不過,這幾聲犬吠卻不怎么激烈,反而聽上去有些喜悅討好。
這應該是遇到熟人時候的叫聲。
“杏來了?還是青行來了?”
“不對啊...町里新開了一條商業街,是她大力推動了,她還親自去給那些商家做宣傳,推動貿易,杏也跟著去了吧?”
“阿赤好像去海邊練劍了,也不在城里啊?”
“除了她們,阿柴對誰可都不是慈眉善目的啊。”
沒等他想明白,腳步聲就急促的傳來。
來人非常沒把自己當外人的一把推開了源清雅書房的門,爽朗的笑聲在人影出現之前就傳到了源清雅的耳朵里。
“我說,三兒。”
“我這一路,可真是大飽了眼福啊!”
“我在京中聽聞,武藏國可是不毛之地,但你的治下,田地肥沃,人口眾多,町里繁榮不必平安京附近的那些城下町要差啊。”
“我就說嘛,我們家三兒無論在那里,都不可能泯然眾人的!”
一張看上去和源清雅有個七分相似的身影大踏步的走到了他的面前。
源清雅揉了揉眼睛,臉上帶驚含喜。
“二哥...”
“你怎么來了?!”
當今天皇親弟,克明親王有四子一女,源清雅排行第三。
眼前人是他的二哥,宮里的內務大輔,源正雅。
源正雅似笑非笑的盯著親弟弟,眼神中滿是欣慰。
“怎么,我來看看我弟弟,還要先經過你的允許是怎么著?”
“哼,不是你寫家書來,讓我在圖書寮里給你尋一些珍藏的孤本,帶來給你么?”
“奇怪,我記得你不怎么愛看書啊。”
“我家三兒流落在外,孤苦伶仃的,這么點要求,我這作為哥哥的,當然要盡量滿足了。”
“我給你運了三車書來,又尋了個由頭,告了幾天假,索性一起來看看你。”
源清雅也有些感動,他和家里的兄弟感情都不錯,特別是大哥二哥,都是寵著讓著他的。
“堂堂內務大輔大人,應該也是個大忙人,竟然百忙之中來看望我,真是受寵若驚啊。”
源正雅嘿嘿一笑,揮了揮手。
“別貧嘴。”
“我可是知道,武藏國已經基本被你小子握在手里了,父親前幾日上書,表你為武藏守,彈壓武藏一國,估計不會出差錯。”
“到時候,我們都是從五品,你可不能叫我大人!”
“對吧,武藏守大人”
源清雅笑的非常開心,千里之外來親哥哥探親,他不由想起了在平安京的許多事情,一時間感慨萬千。
“辛苦了,二哥,家里還好嗎?”
他問出了大多數游子逢親會說的話。
“家里能出什么事,父親的身份擺在那里呢。”
“雖然現在皇親國戚不值錢啦,我們都是源氏臣籍。”
“大哥在宮里如魚得水,四兒也努力修行,說是要學好劍術,來幫三哥的忙。”
“我嘛...你知道的,內務府是個閑職,沒啥忙的,隨便告個假就出來了。”
“父親身體還好,母親的肺病倒是又重了,他倆總是念叨你...三兒,有空回去看看吧。”
源清雅想起親人的臉龐,眼眶不可抑制的一酸。
穿越過來的這十幾年,也是這一世的父母把他養到這么大,怎么可能沒有感情。
“我找機會吧,京都我難回啊...源賴光那混蛋下了決心要和我死磕到底了。”
“再回平安京,恐怕就是我倆分個生死的時候了。”
“算了,不提這些。”
“二哥來住多久?我備好酒宴,我們一起好好喝幾杯!”
源正雅不見外的盤腿坐在源清雅的身邊,一點也看不到宮里的規矩,阿柴興奮的繞著他倆轉著圈。
邊逗著狗,邊看著弟弟的臉,源正雅的表情變得有些柔和。
“怎么也能住個十天半個月的吧,那邊又用不到我,我也只不過是去混資歷的,過幾年,這官職還能往上提提,到時候閑暇時間就少咯。”
“對了,說起來...”
“我這一路可聽說了。”
“你出來一年,側室夫人倒是討了不少嘛...”
“杏是母親安排給你的,本來就是塞給你的側室,不過那赤夫人和青夫人是什么鬼,我都以為是什么妖怪小說的大魔頭呢...”
源清雅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謠言總是止不了的。
在他的手下人眼中,能住進天守閣,深的他信任的女性,就只有一種身份啊。
不是夫人是什么。
所以,杏,青行燈,連帶著阿赤,基本都被奉為主母對待了。
源清雅也懶得和哥哥辯駁,這東西越描越黑,他只是搖頭道:“嘛...我畢竟...到了這個年齡了嘛。”
“怎么,母親大人又催你娶妻了?你可別把戰場轉移到我這兒,我可比你進度快!”
源正雅無奈的笑罵了源清雅一句,剛想說點什么,就看弟弟突然面色一變。
“怎么了?”
他下意識的發問。
源清雅轉頭看向了屋子里,他當書桌用的矮案旁的一盞孤燈。
燈罩是青色,火焰也是青色。
雖然是白天,這盞燈依然亮著。
燈火已經有些晦暗不明,隱隱有熄滅的趨勢了。
“她在動用妖力?處于戰斗中?”
“她這一年都在幫我經營城池領地,哪里有時間修行,妖力弱的可怕,能對付的了誰?!”
念頭一轉,源清雅心急如焚。
“二哥稍坐,青行出事了,我去看看,馬上回來!”
話音剛落,源清雅已經跑的不見人影。
源正雅不以為忤,背著手溜達出了書房,在天守閣的欄桿上倚著,居高臨下的看著一人一馬絕塵而去,笑容玩味。
“是那位青夫人?”
“倒是挺得寵的嘛...我這三弟,竟然還有女人降的住他?”
“想不到...想不到吶。”
“不過,這也是好事吧。”
“只是希望,這位青夫人別是什么居心叵測之徒...還是去查查她的底細吧!”
另一邊,距離江戶城以及城下町都有一段不短距離的荒野。
已經形象大變的青行燈手持提燈一盞,身邊鬼火縈繞,面容冷峻高傲里卻隱隱藏著一絲不安。
她和當初的瘦弱小丫頭已經完全不同了。
可能是妖力有美顏的效果,也可能是源清雅提供的生活條件確實優渥,現在的青行燈,被養的白白胖胖的,身材恰到好處的勻稱,一身書卷氣未有半分削減,反而因為常年發號施令,自帶了幾分威嚴,遙遙看去,正是一位容顏與氣質都絕佳的美人。
此時,美人含怒,青燈勾魂。
她被包圍住了。
圍住她的人,自然不可能是不長眼的凡人。
身穿狩衣,頂戴烏帽,手持符咒,口念律令。
是陰陽師。
五位陰陽師將青行燈團團圍住,為首的一位,看著她,就像看著獵物的獵人一樣,眸中盡是欲望。
并非“色欲”,而是“貪欲”。
“我真是運氣好啊...初生的青行之妖?”
“若是好好培養,豈不是可能誕生一位百物語之主供我驅使?”
“列陣,結法,施印,喚式神!”
“天賜寶物,怎能不取?”
“明明只是替源賴光那個暴力狂來做點事情,結果竟然有這種意外收獲。”
“賀茂家此代,理應我為當家!”
十五六歲,穿著狩衣的俊俏少年有些狷狂的笑著,眼里的青行燈,似乎已經是囊中之物了。
青行燈的情況確實也不算好。
她為了防止町里被這些不聞不問,上來就開打的陰陽師破壞,也為了別讓杏被卷入騷亂,自己孤身引誘這些突如其來的敵人出走了很遠,直到荒山野嶺。
而在那些零星的符咒攻擊消耗下,她本來就不算熟練掌握的妖力已經所剩無幾了。
這幾位陰陽師明顯不是初出茅廬的新手,看上去恐怕是派出來保護大家少爺的護衛,個個面色沉穩,位居四方,結陣施法,將青行燈死死的壓制住。
沉寂了一年的絕望,慢慢在心里蔓延開來。
青行燈咬著牙,喘息有些急促。
“我...弱到這個程度么?”
“失算了...不應該在外物上浪費太多的時間,若是我多磨礪磨礪妖力,多去收集一些怪談,也不會如此狼狽。”
“罷了...拼死一搏吧!”
念頭都沒轉完,遠方馬蹄聲響。
源清雅房里的那盞青燈,與她神念相連。
在町里,她剛開始和那些陰陽師交手的時候,源清雅便發現了端倪,此時循著妖力波動一路尋來,根本不廢多少工夫。
那領頭的少年陰陽師看到有人氣勢洶洶的敢來,面色不屑,似乎飛揚跋扈慣了,一揮手,灑出了一個紙人。
紙人在半空迎風而漲,化為一尊巨靈神一般的武士,張牙舞爪的揮動著巨劍,斬向了御馬奔來的源清雅。
他竟然不問緣由,就要把來人連人帶馬斬為兩半!
源清雅見狀,冷笑一聲,目光陰沉的可拍,他足下微微發力,身體猛然躍起,拔劍,轉身,斬下。
劍氣四溢,劍芒煌煌。
紙人所化的大將被斬的七零八落。
等源清雅落地之后,便已經站在了青行燈的前面。
他習慣性的揮動了幾圈手中的劍,做了個殺戮之前的熱身運動,盯著對面的少年陰陽師,突然露出一個有些恐怖的笑容。
“哪里來的小兔崽子,學了幾招裝神弄鬼的把戲,欺負到我家大總管身上了。”
“真是瞎了你的狗眼。”
“也好,既然來了。”
“就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