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明亮的書房里。
居然舉行了一場事關儒家藏書的小朝會。
然而,嬴政面前站著的只有寥寥數人,李斯,馮去疾,王綰,周青臣,焦茅,熊啟,蘇劫紛紛肅然而立,而嬴政的桌案上,愕然擺著一張地圖,一份名冊,以及一份書簡。
嬴政沒有用目光去打量任何一個人,兩眼在名冊和書簡上翻來覆去的查看。
隨著時間的流逝。
一個時辰,整個書房里的氣氛愈加的沉悶,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
嬴政終于開口了,他輕輕的將名冊和書簡放在了面前的王案上。
隨后問道:“什么時辰了?”
趙高回應道:“大王,已然丑時末了,在過一個時辰,大朝就要開始了。”
火光下,嬴政常服披發,并沒有顯得非常的困倦。
轉而問道:“你們知道寡人,為何要在大朝之前,開辦這一次小朝會嗎?”
李斯說道:“或是大王有何顧忌?”
嬴政看了李斯一眼,說道:“不錯,寡人卻實有所顧忌,顧忌的是我大秦的臉面,是寡人的臉面!亦是一些人的臉面。”
嬴政的聲音從輕到重,越加厲聲呵斥。
眾人紛紛大感疑惑。
就在眾人不知所以的時候,嬴政驀然將面前的地圖重重的摔在了地上,熊啟的恰好又兩眼看到了地圖上標注著孔府的藏書地。
亦不知嬴政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地圖恰巧落在了熊啟的面前。
嚇得熊啟兩眼呆滯。
真要說,這個藏書地,他是不知道的,可是既然這樣的地圖落到了大王的手里,安能有假!
至于這地圖到底從什么地方來的,眾人自然不敢多嘴詢問。
嬴政怒喝道:“你們給寡人看看吧!”
熊啟顫顫巍巍的撿起地圖,兩眼仔細的端詳了那最后的位置,“孔子冢!”
隨即,李斯,王綰,等人紛紛將地圖拿了過來,目露駭然之色。
若是這地圖無假,那誰能想到儒門的弟子居然把書藏在了孔子冢里。
李斯神色大變,道:“大王,這些儒生,好生陰險!!”
李斯的話到不是說,儒門藏書,藏書固然是死罪,但是,他們居然把書才在孔子冢,也就是說,秦人要去挖書,必須要掘冢。
因為,咸陽的塚太大,誰知道,具體藏在哪里。
可是當今天下,掘人墓葬,乃是違法之事,若說是去挖了,那就是違背了秦國的法令。
可是,秦國若是想定儒家的罪,就必須要自己先行抗法。
眾人更是咬牙切齒。
嬴政說道:“今日,寡人與你們先議此事,如何對儒家?”
馮去疾老臉抽搐,已然是極盡的壓抑這憤怒,隨后殺氣肅然的說道:“大王,臣身為御史大夫,監察天下不法,以為儒家欲復辟三代古制,此番藏書已然證據確拙,儒家先行抗法,我等無需所顧忌,當以強硬對之,不殺儒家,天下難安。”
李斯說道:“臣贊同御史之言,儒家愚頑無行,屢抗秦國法令,種種劣跡必要天下皆知,若是其他臣民,任誰,也是責任難逃,何況今日的儒家?大秦法不二出,天下例無法外之人,而儒家不思大王善待之恩,盡淪為復辟鷹犬而自居,足以證明其不可救藥,若不依法處置,大秦法統何在。”
焦茅說道:“儒家想要復辟,不可自拔,老臣百思不得其解,自古至今,幾曾有過如此喪盡天良的學派,嘴上天天說民心天心,可他何曾想過百姓的生計,交他做官興盛聞名,他卻不做,偏偏要做王道諸侯,這還是治學之人么,全然一批讀書虎狼。”
周青臣身為博士,真要說,此次博士叛變,他是難辭其咎的。
此時,更是通紅著臉,道:“依法而論,儒家確實該處置,臣無異議。”
昨日的朝會,眾人本就因為找不到儒家的經書而在朝堂上大爭,誰也想不到,這才過了不到十二個時辰,儒家藏書的證據已然落在了眼前。
眾人不自覺的朝著熊啟看去。
熊啟的兩眼神色閃爍,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實在想不通,為什么就如此的簡單就找到了藏書,當初,定下藏書的時候,他本就在場。
如果真要證實,這地圖是真的,那必然也是儒家某個核心的人出賣了儒家。
可問題來了。
核心的儒家子弟,能夠知道藏書的位置的人,那必然也是知道他熊啟的。
可他到底暴露沒有?
如果暴露了,以秦法來算,他熊啟是死罪啊。
這會不會有詐?
想到這里,熊啟的心臟是幾乎都提到了嗓子眼。
嬴政忽然出聲,說道:“既然諸位意見一致,儒家公然抗法,自當該殺,相邦你以為如何?”
嬴政的聲音有些寒。
熊啟聽到被秦王點了名字,渾身不自覺的一陣顫抖。
熊啟微微顫抖的說道:“老臣主張處置儒家,但不敢贊同大殺儒家!”
嬴政不怒反笑,說道:“哦?那相邦說說,為何啊。”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熊啟根本不知嬴政到底知道多少,只能硬著頭皮說道:“自古以來,書生意氣不應時,此等人看似口如利劍懸河滔滔,然則,卻極少真有擔待,以臣揣摩,儒家縱然想要復辟古制,充其量,也只是做做文事謀劃,斷無作亂的膽魄了,華夏三千年以來,革命者,叛逆者,暴亂者,弒君者,幾乎沒有見過一個治學的書生,此等人,不理睬也罷,當年戰國縱橫之事游遍天下,看誰不上心,便開口怒罵,可哪一國有是被罵倒的?留下儒生,真可彰顯我大秦兼容之海量,臣以為,此乃上策。”
熊啟的話,讓舉座一時驚愕了。
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了,相邦怎么依舊還是如此說話?
李斯早就對熊啟忍無可忍了。
看到嬴政已然面色不善,立刻說道:“相邦此言差矣,小看乃是誤事,大看乃是誤國,天下大勢固不成于書生,讓卻發于書生,壯于書生,若無書生,叛逆也好,革命也好,十有十敗,書生亂國,其為害之烈,不在操刀主事,而在鼓噪生事,在滋事發事!!大王,長堤之一蟻,大廈之一蟲,書生之亂言也,書生若懷亂政之心,必為反叛所用,其鼓噪之力,謀劃之能,安可小視,孔子這個書生如何?其言可生亂,亂可滅國,我等治國大臣,豈能以小仁而亂大政?”
李斯的話,可謂句句如利刃,刀刀不離儒家心腹之外。
讓熊啟一時閉了嘴。
嬴政大拍案幾,重重的聲音在小小的書房里回蕩,震顫著每一個人的心臟。
嬴政怒罵道:“相邦,寡人問你,你心里到底還有沒有秦國。”
嬴政的話不可謂不重。
此時,在熊啟的耳邊,如五雷作響。
不由跪了下來,道:“臣,只是為了大秦的萬世基業著想!!”
嬴政站了起來,指著熊啟道:“為了大秦的萬世基業著想?還是為了大楚的基業?”
除了蘇劫和李斯以外,其余大臣,頓時直接差點跌倒。
熊啟駭然的抬起腦袋,看著已然雙目通紅的嬴政,道:“臣,臣,不知大王在說…”
“你給寡人跪著!!!朝著西面跪著!!!朝著雍都的方向跪著!!!看看你的母親,看看你的祖母宣太后,看著他們說!!!”
嬴政歇斯底里的怒吼著,眼角的淚水淌下。
堂堂秦國大王,此時居然露出了如此豐富的一面!
蘇劫看到嬴政,欲言又止,說到底,嬴政卻是千古一帝,但更是一個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亦自然有七情六欲。
無疑,此時的嬴政感受到了巨大的背叛。
書房中一片肅然。
居然神奇般的沒了聲音。
幾個老臣是嚇得不敢動,紛紛看著熊啟,已然在猜想,這其中是否還有他們不知道的事情。
而嬴政卻在努力的平復著自己的心緒。
王綰雖然屬老秦一派,此時看到熊啟的模樣,不由有些心軟,道:“大王,相邦所言,只是政見區別,斷無向楚之心意啊,還請大王息怒。”
嬴政愕然冷笑,說道:“相邦,所言只是政見?是何政見?無非治國為政,仁與不仁,容于不容,王法還是秦法,界限究竟何在,對否?若僅僅只是政見,那寡人何須今日問你們,寡人自己不知?”
嬴政走了兩步,放低了聲音,看著熊啟,柔聲說道:“熊啟啊,你知不知道,寡人肩上是什么啊。”
熊啟終歸是老淚縱橫。
“是大秦的基業!”
李斯,王綰,焦茅,李斯,蘇劫紛紛看著跪在地上不動的熊啟。
嬴政兩眼泛紅,說道:“太籠統了,寡人告訴你可好?”
嬴政披散著頭發,搖曳的火光照亮了他半個臉頰,將那份還年輕的容顏附上了些許滄桑和無奈,嬴政終于嘆了一口氣,說道:“先說仁于不仁,何為仁政?孔子一生講仁,儒家幾百年講仁,讓卻從未給仁一個實實在在的根基,作為國家大政來說,對民眾仁是仁,對貴族是仁也是仁。天下郡縣一治民眾安居樂業是仁,或是諸侯裂土刀兵連綿是仁?”
嬴政停頓少許,接著說道:“儒家從來都沒有說過,或者說,他們說不清楚,也許是不愿意說,因為說了,也就沒有哪個仁了,我秦國法家何以反對儒家之仁?從根本上言,乃是反對此等大而無當,又寬泛無邊的濫仁。”
嬴政兩眼不離熊啟的頭頂,“春秋戰國五百余年,真正確立仁政根基的,不是儒家,而是法家,不是孔子,孟子,而是商君,是韓非,更不是列國,而是秦國。”
“商君有言,法以愛民,大仁不仁,韓非也說,嚴家無敗虜,而慈母有敗兒,秦法不行救濟,不赦罪犯,看似不仁,然卻激發民眾奮發,遏制罪行膨脹,一舉而達大治,這便是大仁!為政治仁,真在此等天下大仁之下,而不是儒家的小仁濫仁,何為大仁?說到底,四海安定,天下太平,民眾富庶,國家強盛,欲達大仁之境,就要蕩滌污穢,清滅蠹蟲,除掉…害,群,之,馬。”
蘇劫等人紛紛稽首,異口同聲說道:“大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