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丹佇立在箭樓的垛口,白衣白發與茫茫雪霧渾然一體。他在這里一動不動地凝望了一個時辰,腿腳已經麻木,心卻亮得跟雪原一般。
那消失的十萬秦軍到底去了哪里,又去做了什么,以及為什么要這么做。
現在,已然真相大白。
他眺眼看去,整個涿地,已然越來越多的百姓開始聚集,從亢地來到這里,給易水的三大軍營,就如災難。
隨著時間的推移,易水聚集的百姓,在短短兩日,已然是十萬,二十萬,三十萬…
他們雖然一個個看起來落魄,但是其面目之上不斷的出現一種劫后余生的慶幸,當秦軍出現在亢地的時候,他們這才知道,面對這一支虎狼之軍,所謂的反抗簡直就是一個笑話。
然而,本以為十死無生,直到最后,他們居然發現,整個亢地的百姓,居然無一人被秦軍所屠戮。
在涿地,因為亢地的百姓,讓這支最大的抗秦主力部隊,不久之前招募來的義勇,差點傻眼。
“是爹!”
“是我兒子!”
義勇居然在無數的人朝下,找到了自己的爺娘,既然出現了一個,便會有第二個第三個,還有那些抱著襁褓里嗷嗷待乳的孩兒,頓時淚如雨下。
心驚又后怕。
原本的一片哀兵,頓時泄去了那對秦國無比的仇恨!
姬丹看到面前的一幕,閉著眼睛,他知道,這一切都完了!
宋如意來到姬丹的身后,“太子,我等是出兵對付亢地的秦軍,還是?”
姬丹閉著眼,沉痛的說道:“不必管他。”
“這?秦軍出現在我軍南方,那合圍之勢,已然瓦解,若是至之于不顧,怕是又要增派人馬加以防范才是。”
“防范?秦軍之難,非亢地之事,而秦軍此舉可瓦解我燕國之哀兵,孤以一刺客謀國,激勵舉國義勇,此計已然被破!”
宋如意也不由點了點頭。
燕國哀兵被破,無疑是破除了燕國最大的依仗。
宋如意看著姬丹沉痛的面容,不由說道:“太子,整個亢地的軍情已然傳回易水三營,秦軍雖然掃蕩四野,卻秋毫不犯,更未殺一人,雖知其用意,但此法我燕無法來抵御,尤其是見過秦軍的悍勇的百姓,私底下見到了自家的兒郎后,傳言,也都開始紛紛勸說退出這一次義勇,說秦軍無法戰勝,流言一起,對我軍大為不利。”
姬丹問道:“亢地的主帥,又是何人?”
“滅魏主帥,王賁!”
姬丹倒吸一口氣。
王賁,若是說以前,在列國眼中,只是一個后起之秀。
可是,王賁經過魏國一戰,名震天下。
水淹王城。
讓魏國千里澤國。
在民間,也就是屬于那種殺人不眨眼的人。
說道這里。
此法依舊無解。
姬丹揮了揮手,說了句:“幕府聚將!”
隨后,便拖拽這白衣白發,朝著山下走去,留下了一地腳印。
幕府之中。
燕國的幾個大將已然紛紛聚集,一個個匯報著三營的形式。
從其一個個言語之中。
不難看出,他們都是腦袋發麻。
宋如意見狀,立刻面色化作一片冰冷,環視而去,冷哼一聲,最后對著姬丹說道:“太子,眼下之局面,臣以為,最大的問題,便是易水匯聚百姓,到底該如何處置,戰事在即,若是不加以立刻疏導,一旦秦國來攻,我等便是束手就擒,臣以為,應該速速命人將百姓送往薊城安置。”
作為副帥的宋如意已然說話。
其余眾將也都紛紛點頭稱是。
然而。
同樣也在思慮這件事的太子丹,卻忽然搖搖頭,說道:“不能去薊城,要去,只能去遼東。”
眾將面面相覷。
露出驚愕之情。
要知道,乍一看,從易水到遼東,那有多遠?
沒有一千里,也有八百里,可如今是什么時節,近的薊城不說。
那為何要千里迢迢去遼東?
這可是幾十萬百姓。
沒有車馬,全靠路行,怕是到了遼東,就要死上大半。
太子丹的話讓整個軍帳鴉雀無聲,都尉陳昌頓時說道:“臣也贊同太子的辦法。”
“這是為何?”
陳昌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兩眼看著西方的秦軍,道:“此乃那王賁之謀也。”
“我等,若是將這些百姓,遷往薊城,以薊城當下,無法安置不說,不僅如此,這些見過秦軍的百姓前往了薊城,必然會出現像易水大營的這樣的謠言,到時,謠言如波濤翻滾,傳遍燕地,荊軻之死而讓燕國上下舉國抗秦的信念變會轟然倒塌,秦國,滅三晉,而不殺三亡,其用意何在,不難猜測,而這些見過秦軍的百姓,一旦因為秦軍的不殺,而傳遍燕國,諸位以為,對薊城和燕國來說,好壞與否?以末將看,這就是真正的滅頂之災啊。”
眾將聞言,不由這才明白姬丹的意思。
看到易水,便能想象得到薊城。
宋如意拍案痛聲道:“秦將王賁,好毒的奸計,若是這般,如何是好,秦舞陽最為憂心便是,如今易水一旦大亂,若是秦國乘機來攻,我等半度而攻的策略,怕是前功盡棄。’
半度擊之,乃是燕國唯一的抗秦辦法。
也是唯一能模仿當年長平之戰一樣,以同樣四十萬的兵力對抗秦國四十萬,甚至還打算形成圍殲。
“為今之計,以別無他途,太子,臣以為,一邊將亢地的百姓遷往遼東,一邊,派人安穩三營將士,同時防止秦軍來偷襲,任他萬般策略,我自巍然不動,堅守地形,秦軍也無可奈何,最多此舉也只是給我軍制造麻煩而已。”
“不過,遷移遼東,不可不慎,遼東不比薊城,已然大雪降臨,一日不停,遠赴不說艱難險阻,護衛,糧草,保暖衣物,這些都是需要我們來安排,若不能細細斟酌,百姓尚未到遼東,怕是就和當年燕國的俘虜一般,大半死于路途。”
“一旦如此,這些百姓的族親若是有所差池,傳回易水,那后果,不堪設想啊。”
宋如意也不愧為當初易水的主帥。
三營將士之中,不少人都是來自于亢地,這些人都是他們的父老鄉親。
太子要將百姓遷移到遼東去。
遠的不說,就說,這糧草要多少,衣服要多少,千里迢迢的,萬一出了什么問題,一旦被三營將士知道他們的族親居然死了,或者出現了什么其他事。
說難聽點,那還不造反?
宋如意的話對姬丹來說,以及對燕國上下的將士,心理上,無疑是雪上加霜的,但同樣,這也是繞不開的難題。
只能對著秦國的毒計,不斷在心里謾罵,宣泄那無處安放的靈魂。
秦舞陽終于出聲,道:“再難,燕民乃是燕國立國之本,臣,說句不敬之言,易水丟了,我等還要憑借遼東以抗天下,遼東,便是燕國最后的土壤,太子,將燕國有生之力遷往遼東,必然也是包含了這一層意思。”
“就當下而言,若是我等至燕民于不顧,任其死于路途,到時,不必秦國來攻,燕國民心何在,三營將士衛國憤死之心何存?”
“燕國若是失了民心便不可立足于天下,到時,即便得了長白關,亦是一頃刻崩塌的無用之地。”
秦舞陽頓時對著姬丹稽首道:“太子,天下列國可負可欺,但是,唯有燕民不可負,亦不可欺,懇請太子,不管何故,必須要分出兵馬護衛燕民前往遼東,哪怕前線艱難,也要將易水糧草按量分潤給亢地的難民,否則,我大燕難矣。”
秦舞陽的話,一字字的擊打在姬丹的胸口。
姬丹不知是受了風寒,還是其他,頓時一陣咳嗽。
他當年,是看不起嬴政的。
他們同樣是質子,但是,他是太子,燕國歷經八九百年,秦國算什么?
可是,現在,秦王政麾下的將士,都足以滅了他八百年燕國。
將士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秦舞陽說的自然不錯。
燕國已然負了天下,如今,連國人都不能護衛,那叫什么燕國,于北方匈奴又有何區別?
然而,問題來了。
一旦將易水的糧草給了難民,那易水囤積的糧草本就被秦國被騙去了大半。
現在又被秦國的奸計給逼得不得不給百姓。
從薊城到遼東,就現在這個時節來說,太遠了,而且,亢地到底還有多少百姓會來,他們不知,也無從判斷。
那個時候,這些將軍麾下的將士,吃什么。
絕戶之計。
姬丹無力的揮了揮手,下定了決心,說道:“百姓,護送!易水,亦戰!”
王翦的軍令云車,聳立在易水西岸一座孤立的山頭。
從遠處遙遙看去,這座山頭只舒卷著一展巨大的纛旗,除此以外,便是一片蒼黃的樹林。
而在這座孤峰看去,視野卻是極為開闊,將南北易水極東方的淶水都收入眼下。
“稟報將軍,燕國軍情已經探查清楚。”
斥候從遠處奔來,臉上洋溢出無比興奮的神色。
聽完斥候的稟報,王翦終于松下了多日凝成一線的眉頭。
王賁的計策成功了,其成效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大,如今細細一看,別說是燕國,就是他們自己遇見這樣的事情,都足以讓大軍頓時亂成一片。
“王賁將軍,已然是天下名將了。”
眾人不由出言贊揚。
當下之局面,天時地利,秦國一個不占,如今居然徹底的反轉了過來,對燕國來說,前方還有幾十萬大軍虎視眈眈,隨時,可以攻打其壁壘。
雖有苦戰,但已然看到了勝算。
燕國,糧食缺少了大半不說,兵力也削弱了六萬。
六萬已經是燕國在易水抵擋秦國兵力部署的極限了。
而且,還要擔心整個燕國腹地的民心,會不會影響到這即將到來的大戰。
秦軍從劣勢轉眼之間變成了優勢。
辛勝,李信等人紛紛露出欣喜之色,這樣的變化,等于一半便落入到了秦國的手中。
當真是精彩的一出絕戶之計。
“虎父無犬子!王少將軍深得武侯親傳啊。”
恭維之聲不絕于耳,王賁在滅了魏國之后,已然早已可以獨擋一面,武略有,謀算更是不弱于秦國的老牌將軍,作為最早跟隨蘇劫的將軍,叫一聲武侯親傳,雖有恭維之嫌,但無疑也說明了眾人的心服口服。
王翦忽然問道:“辛勝,依此形勢,成算如何?”
眾位將軍立刻明白了王翦的意圖。
王賁已然立下了大功,其它的機會,自然要留給這些新進的將軍。
辛勝沒有猶豫,“將軍,以目下形勢來看,正是我秦國奪下易水的天賜良機,若是措施,等到燕國整軍肅馬,怕是成算便不如現在了。”
王翦微微點頭,道:“有何憑據。”
辛勝道:“如今,燕國易水大亂,以部署得當變成部署失當,其不管是分出兵力,還是分撥糧草,自是削弱其力,然而,此舉雖不得已,但必然會削弱其三營的軍心,我軍勢長而彼削,自然可成。”
“其二,我軍以逸待勞,軍勢穩而不亂,敵軍困乏解難,疲憊而慌,兩兩相比,一眼可定之,燕國此時依舊選擇頑抗我軍,便不合兵家戰法,一戰必敗,別無二圖。”
“不錯,即便不中王賁將軍之計,其實也算中了王賁將軍之計。”
山坡上,年輕的將士們頓時嗷嗷一片,一片歡騰。
燕國南下,會中計,燕國不南下,東遷,也會中計,就看燕國如何選,最好的辦法,就是不打了,全部退回薊城或者遼東。
但是,他們也料定了,以姬丹的對秦王的恨意,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退兵的。
忽然。
山坡下遠方的飛騎飛騰,雪花被馬蹄踏出深深的凹陷。
看起方向,乃是從亢地而來。
其選擇的,已然是借道了齊國。
王翦等人頓時紛紛看去,李信道:“想必是王賁將軍的快報。”
眾人紛紛點頭。
王翦率先帶著眾人來到了山頭下,只見來人果然是來自于亢地。
“將軍,此乃王賁將軍親筆,乃是滅燕取易水之計!”
王翦等人紛紛駭然。
王賁此去,做什么,大家都是清楚,目的在亂易水,易水幾十萬大軍,都在這里,不是說想取就能取的。
還要考慮的傷亡。
作為將領,一個不慎,就會累死幾十萬人,戰國以來,這樣的案例數不勝數。
除非,能像武侯那般,經天緯地,謀人之不謀!
王翦連連將其結果手中,將竹簡一攤。
兩眼從驚愕忽然一怔,連抓著書簡的手都不由一緊,將竹簡握得生生作響。
王翦忽然大笑,道:“賁兒,居然真有幾分武侯之風了!”
眾人不由相互看去。
王翦道:‘回幕府聚將,準備攻打易水!!!此戰,一戰滅了姬丹!’
別說是李信,辛勝!
就是王翦。
都想不到王賁居然還留下這么一手。
那燕國看到的僅僅只是王賁計謀的表象。
連環相扣之下,幾乎連秦國的將軍都被騙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