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天,高山延綿如蟒,奔馳似象,無邊無際,不知幾千萬落,然而終究是腳下之景。
黑蛟拉著飛輦,騰入云海,云層層疊疊,遠距千里,上下萬丈。
夏極坐在飛輦上,只見九條墨黑蛟龍在吞云吐霧之間疾行,不時有莊園落在腳下,然后漸去漸遠,這等感受比之在人間“一登絕巔俯瞰天下小”更為震撼十倍百倍。
到了極北,一座金色帝殿坐落在最高云頭,此處俯瞰整個三重天,無有更高,仰頭再看,無有白云,此處就是三重天的最高處,也是冰帝的居所。
夏極走下飛輦。
殿門前有蘇家弟子領著他進去了。
殿中,正在舉行盛宴。
蘇冰玄坐在中間,兩側男男女女正觥籌交錯,在談論著什么,這些男女姿態儀表皆是不凡,談吐也都不俗,顯然都不是普通人。
蘇冰玄明明是邀請了夏極來,但看到來人只是伸手指了指一側,左側末端還有一個空席,顯然是為他留下的。
侍從帶著夏極入座,仙果瓊漿珍饈,很快都送上。
夏極不以為意,此時眾人討論的正激烈,蘇冰玄如果此時來刻意介紹他,或是與他說話,那才是破壞了氣氛。
他坐定后,才看著看著周圍人,顯然這里竟不全是蘇家人,甚至不全是人類,居然有妖。
這妖還是妖狐,她毫不遮掩,拖拽著五條毛茸茸的尾巴,正坐在客廳上首,腰間揣著一個大酒葫蘆,面色酡紅,眉眼風騷入骨,偏生神色卻又清冷無比,如同火焰引著心猿意馬的飛蛾們想要撲去,但又如冰山拒人于千里之外,給人極度渴求,卻又深深失落,繼而自卑之感。
夏極知道一條尾巴需要四百到六百年才能修煉出來,五尾,至少是兩千年以上的老狐貍精了,她確實可以高傲到看不起任何人,而這狐貍精看過的人情世故,玩弄過的書生怕是可以排成長隊了。
妖在外,根本不被天下所容,甚至他記得黑狐王殺生說過,“治侯”周考寫過一篇文章,說是“畜生就該有自知之明,就該在深山藏藏好”,但在蘇家,這法則似乎就不適用了么?
還是說,妖族的高層也早就入了世家?妖其實是世家的暗子?這些妖族老祖如果出世,那么收服小妖們還不是分分鐘的事?
才茍了三年的夏極,寧可將世家想的更強一些,
畢竟世家可能布局了一萬年。
一萬年,什么事做不了?
所看非真相,
所聽皆虛言。
那狐妖感受到他的目光,誘人而冰冷的狐媚眼兒瞥了他一眼,若是普通人,這一眼能讓他徹底迷失,能將他的魂魄都勾走,但夏極神色清明,只是平平淡淡對了一眼,然后就轉開了視線。
宴會的主角還不是這狐妖,而是另一名正侃侃而談的華衣才女。
華衣才女問:“道之為物,玄之又玄,人之所以不能如天地自然那般長久,就是因為未能遵循自然的規則,如果能夠天人合一,那么化身自然的一部分,就可以長生。那么,天是什么?諸位如何看這天?”
一旁有人回答:“天有不變之物,如果能用這不變之物去練成仙丹,吞服之后,人就也具備了這不變的特性,豈不是也可能長生?”
還有人答:“天浩浩渺渺,難以測量,但只需要時刻看著這天,終有一日能悟出大道。”
華衣才女:“我在山中一坐百年,看這天,卻越看越是空。”
有人回道:“在下以為,天地本空,心若是跟著空了,豈不是也是上好?只不過天地適應了這種空空蕩蕩,所以萬物滋生,然而人卻沒有適應,所以只覺得空虛寂寥,重點在于適應。”
另一人道:“不錯,便是適應,就如我蘇家玄功,龍氣豈是肉身凡胎能修煉的?我蘇家以血脈為引,便是在努力適應這一門玄功,只要適應了,那么就是大成,就能得道。”
“除了適應,還需去追逐,時刻去苦思,時刻提醒自己道的存在,我們都不過是活在道中而已,只有意識到了道,才能夠真正地領悟到道。”
眾人議論紛紛...
夏極只覺得這議論無聊至極。
他從這些話里聽不到有用信息,就微微掃過,把這些人記下,也算是讓他對于蘇家了解更多一點。
隨后...
他就不再去聽這些所謂的論道的,
只是坐在一側,靜靜飲酒。
喧囂被他隔開了。
天地之間,只剩下他一人,熙熙攘攘,亦是過眼云煙。
忽然,一道聲音從前傳來,正是那宴會主角的才女。
“這位入座以來,便是不曾說過一句話,可是對我等討論不滿呢?”
蘇冰玄道:“云祖,此位是我家族剛從外召回的子弟之一,風南北。”
眾人都頓時安靜了下來,顯然覺得這樣的人根本不配和他們同席而坐。
蘇冰玄頓了下,才繼續道:“但這位風南北只花了三個時辰,就把小黑龍氣修煉到了第五層,可是了不得的天才。”
眾人沉默了下。
有人問:“血脈純度測試如何?”
蘇冰玄道:“中下。”
兩字一出,一些人便是笑了笑,也不多說,這里的人都是藏著心思的人,他們自然猜到這名為風南北的少年為何能出現在這兒了:
三個月后的帝師之位!
外界只有三十五歲以下的蘇家人才能出去,
他能在這兒,不過是因為年輕罷了。
知道了這位“陌生人”的身份,眾人也沒有搭理他的想法,便是準備繼續討論。
蘇冰玄道:“南北,多聽一些,無論聽得懂還是聽不懂,先記下,對你也是有好處的。”
有一名人笑道:“他還年輕。”
他未說后半句“多半是聽不懂”。
那被稱為云祖的才女也不再管他。
那五尾妖狐也不再看他。
夏極輕輕笑了聲,
眾人為之側目,
那頭雜花白的少年唇角一翹,桀驁之氣隨著這一翹,便如巨龍破冰騰淵而抬首。
換做普通人,也許就忽然覺著自己確實低了一等,虛心去傾聽此處的討論,然后仔細思考其中的含義,如果遇到和自己想法不同的,本能地就會否決自己;
換做神武王,也許會直接起身離開;
但風南北卻不會,他桀驁,孤狂,快意,
刀無第二,他的刀才是最鋒利的那把刀,
刀即為道,去信服別人的道,那就是玷污了自己的刀。
他如今是風南北,而若要出頭,一味的藏著是不行的,你若不跋扈,豈會有人容你囂張?在家族之中,謙虛順從,只能按部就班,他等不了按部就班,那就注定了要與許多人沖突,越是沖突他也越是喜歡,反正入目的全是敵人,而他要以最快的速度上升到最高,那就必須飛揚跋扈,必須與任何人都不同。
云祖道:“你這后生小輩,可是有什么不同想法?”
夏極緩緩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起了身,離開席位,走了兩步,又轉身道了一句:
“相求以道,不如相忘于道術。”
說完兩句,他輕輕哼了聲,左手壓著白刀,往外灑然走去。
富貴權勢如塵土,天宮仙人又如何?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蓬蒿皆是卑賤的雜草,
但我不是,
任何時候,都不是。
看著他出門,一人冷哼道:“狂妄自大!”
另一人道:“不知天高地厚。”
蘇冰玄神色平靜,看不出在想什么。
五尾狐貍精倒是饒有趣味地看著那少年遠去,她沒聽出這少年在說什么,但這性格真是有趣多了,好多年沒見過這么有趣的男人了,她托腮側首,露出了微笑。
“云祖,我們繼續。”
“不必被這等小輩掃了興,畢竟還是年輕人。”
“讓他去二重天就是了,眼不見心不煩。”
然而,那被稱為云祖的華衣才女確是如若聞見,她愣住了,輕輕地反復地重復了那兩句話...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相求以道,不如相忘于道術?”
她忽然神色一沉,
“此子,不簡單。”
聽到這華衣才女這么說,其余人才放下了倨傲,而來細細體會這句話,但卻還是云里霧里,不明其意。
有人問道:“云祖,此話何解?”
那華衣才女想了片刻,緩緩問了一句:“魚為何相濡以沫?”
也不待回應,她繼續道:“只因魚被困在地面,快要干死,所以才彼此靠近,相呴以濕,以此來延續壽元。但魚若是在水中,可會遇到這般情況?
人問道求道彼此探討道,豈非也如陸地之魚?但即便再怎么探討,也不過是延續壽元,而未曾真正尋到大道。相反,若是已在大道之中,那是連道是什么都不知。
魚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術。”
有人道:“我們不是沒有尋到道,所以才探討。”
云祖搖搖頭:“你著相了。這風南北之意,我大概是明白,類似與禪宗的見月忘指,登岸棄筏,若是心心念念記掛著,反倒是如魚在岸,入不了江湖,如人尋道,進不去大道。”
眾人不禁沉默了下來。
五尾聽著這么一番剖析,頓時也明白了,她更是美目連連。
云祖道:“還請冰帝請回他入座,是我們誤會此子了。”
蘇冰玄神色閃過一抹異樣和殺機,但很好地掩飾了下去,笑著拍拍手,殿后頓時走出一名女人,這女人才走出,眾人眼前便是一亮。
不同于五尾的妖艷狐媚,這女人小巧玲瓏,楚楚動人,氣質優雅,清純不俗,而且她似乎極其通曉身為女人的優勢,身為男人的渴求,一舉一動都讓人忍不住側目去看。
蘇冰玄傳音道:“如夢雪,去侍奉好風南北。”
同時,他揚聲真誠道:“請南北兄弟回席。”
如此,面子也給足了。
如夢雪走出宴會,走到門外那少年身側,輕輕喊了聲:“公子。”
她聲音里藏著說不盡的柔,說不盡的委屈,只是兩字,就能引出男人心底最強烈的保護欲,讓任何人都會腦補出一幅畫面:
這是一個可憐的美人,只有自己能拯救她。
如夢雪如在求著他:“請陪夢雪回席,好不好?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