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后。
建平三年的冬至,一場細細密密的小雪,落在長安城千街百坊之間。
晨鐘響徹街巷,數萬百姓,站在朱雀大街兩側,沿街酒樓茶肆的圍欄和窗戶旁,文人士子齊聚,眺望著朱雀大街中央。
五馬并驅的車輦,從朱雀大街上行過,前方的西涼軍大將楊尊義,高舉大旗,上書‘肅’字。
車輦后方,是整齊排列的西涼鐵騎,武裝到牙齒,宛若一座座鋼鐵堡壘,都是剛從漠北草原的戰場上歸來,身上血腥氣尚未消散,無時無刻不震懾著天下宵小。
朱雀大街的盡頭,宮門大開,御林軍垂首而立,等著這架諸侯車輦。
太極殿外,文武百官分立左右。
年僅十二歲的大玥皇帝宋玲,手捧托盤,上面放著傳國玉璽,站在臺階上安靜等待。
今天,是宋氏帝王禪位的日子。
雖然規模很大,到場的王侯將相極多,但大殿外的氣氛,卻不怎么樣莊嚴肅穆,也肅穆不起來。因為與其說是禪位的儀式,倒不如說是許家的慶功宴。
西涼軍連續征戰近三年,收了南越,平了江南,又橫掃雙王相爭的北齊,雖然宋玲身上那件龍袍尚未脫下,但所有人都已經知道,這個天下姓‘許’了,現在所做的,不過是個必要的流程罷了。
沒人會在意宋氏怎么想、宋玲會不會禪位,大勢之下,個人意志根本左右不了大局。
在許不令帶著西涼軍,滿載姜氏宗親,從漠北歸來那天,宋氏宗氏的老人,便‘滿心誠懇’地跑到肅王府上,表明‘宋玲年幼、難掌大局,希望肅王能入主皇城’的意愿。
對于這個無理請求,肅王自然是嚴詞拒絕。
然后小皇帝宋玲,就召見肅王,當朝說起禪位的事兒。
肅王自然還得拒絕,甚至當場脫了蟒袍,說要告老還鄉,表明自己沒有圖謀皇統的想法。
再然后就是五大門閥、文武百官、三軍將士,在殿前跪請肅王繼位。
肅王迫不得已之下,只能勉為其難地接受,并當場發話,會厚待宋氏宗親。
這下面有什么彎彎繞繞的門道,所有人都清楚,看起來甚至有點假惺惺。
但肅王許悠心里面,還是發自真心地不想登上龍椅。
許悠畢竟和宋暨稱兄道弟,父王許烈和宋氏帝王更是同生共死的交情,接受了宋玲禪位,無論這龍椅來的多么正當,他跑來接‘侄子’的皇位,在史書上看來,都有點欺壓舊主、不忠不義的意思。
本來肅王許悠的意思,是先當攝政王混著,等他哪天合眼入土了,再讓許不令來接受禪位。
但最后想了想,讓許不令接受禪位,對后世名聲也不好,還不如他這當爹的,直接把黑鍋背了,這樣許不令就是清清白白的太子身份,順理成章登基,也不用再搞這些假惺惺的玩樣兒自欺欺人。
渾厚鐘聲中,馬車穿過宮門,來到太極殿的臺階下。
肅王許悠從車輦上下來,滿頭白發下的雙眸,看向廣場四周黑壓壓的人群,眼中有幾分恍如隔世的味道。
當年,許悠和肅王妃手拉手離開長安的時候,他從未想過能再回來,更沒想過有一天,能站在這個位置,看著天下間的一切。
而在場覺得恍如隔世的,也絕不止許悠一人。
廣場右側的宮閣下,數百王侯公卿站在這里觀禮。
五大門閥之首的蕭家家主,蕭庭蕭大公子,寒冬臘月手持折扇,滿眼都是感嘆之色,搖頭晃腦道:
“以前我站在這兒的時候,還在拿姑姑買胭脂的銀子,賭許不令和人掐架輸贏,誰能想到短短幾年的光景,他爹就變皇帝了。這我以后要是當了宰相,豈不是得整天對他點頭哈腰…”
穿著浩命服的孟花,拉著女兒的手,用胳臂肘撞了蕭庭一下:
“你能不能把扇子收了?”
“女人家懂個什么?這叫風雅。”
“在場上萬人,就你最風雅,也不怕人笑話,還當宰相,你就適合當宰豬的。”
“嘿——要不是打不過你,我非得讓你明白什么叫夫綱…”
蕭庭身側,是其他門閥的首腦。
陸紅信是陸紅鸞的兄長,許不令大舅子,瞧見肅王登基,自然滿懷欣慰。
幽州崔氏的崔懷祿,和夫人王氏,托‘后宅一霸’崔小婉的福氣,又變成了國丈,自然也喜笑顏開。
五大門閥四個都和許家是姻親,獨獨剩下的少府李思,明顯有點不是滋味,這些日子一直都在走動,想讓肅王許悠續弦立個皇后,至于能不能成,就不得而知了。
五大門閥的后方,是一眾王侯公卿。
松玉芙的老爹松柏青,如今還是國子監大祭酒。
南越君主陳瑾,因為女兒陳思凝成功拿下許不令,如今受封郡王,不用擔心許不令秋后算賬,也算保全了陳氏,站在人群中也是面帶笑意。
北齊君主姜凱,站在陳瑾的后面。
姜凱說起來也是個苦命人,空有世子的身份,卻沒有許不令的氣運,繼承北齊大統沒多久,還沒把內亂擺平,許不令就又又又找上了門,摧枯拉朽擊潰了雙王的兵馬。
姜凱是打心眼里怕了許不令,眼見大勢已去,倒也干脆,西涼軍還沒到歸燕城,直接就大開城門,單槍匹馬的出來投降了。
許不令挺欣賞姜凱,也沒為難他,封了國公,善待了姜氏,也算落了個好結局。
在三擒三放的恩情下,姜凱直接沒了脾氣,到了長安城后,安安心心當起了咸魚,完美詮釋了什么叫‘樂不思齊’,沒事還去和人家九節娘娘套近乎,但結果如何,倒是沒人曉得。
除開這些王公貴子,在場幫許家打天下的江湖人也不在少數。
東海陸氏自不用說,肅王的親家,如今直接飛黃騰達變成了皇親國戚,陸百鳴的位置,直接和蕭庭等人并列,可見其尊貴。
劍圣祝六,作為許不令的老丈人,如今也封了爵位,不過江湖人不太在意這個,只是在虎臺街開了家武館,傳承祝家劍學。
厲寒生性格比較孤僻,本來想回蜀地給發妻守墳,但和清夜關系緩和后,清夜不想再離開親人,最終還是和老搭檔祝六一起,在武館里當師傅。
北疆陳沖善戰陣功夫,和許不令北上伐齊,立下不少功勞,如今倒是入仕途當了武官,因為一張破嘴特能嘮嗑,在官場上混得還風生水起。
余下的,司徒岳燼、林雨凇、左戰、左夜子、柳無葉等和許不令打過交道的江湖人,都在臺前觀禮。
老夫子一脈的徐丹青、梅曲生、二黑等人,向來比較仙兒,倒是沒過來。
而除開這些男人,在場的女子也不在少數。
陸紅鸞坐在偏殿里,從珠簾后看著老大哥許悠的登基大典,懷里抱著不到三歲的許怡。
雖然誕下了孩子,陸紅鸞的容貌和身段兒都沒有任何變化,許不令從漠北歸來后,為了補償她懷胎十月的‘寂寞’,這些日子都在好好地陪著她,可能是昨晚被折騰得沒睡好,還稍稍有些走神兒。
蕭綺穿著世子妃的衣袍,端端正正站在珠簾后,瞧見肅王坐上龍椅,眼中也露出幾分如釋重負的神色。
這幾年打仗,蕭綺即是軍師也是后勤部長,跟著許不令走南闖北,付出比任何人都多,如今天下安定下來,可以退居幕后安心當個小女人,心里自是輕松多了。
與兩個姐妹相比,一襲紅色宮裝的蕭湘兒,神色則要復雜許多。
今天蕭湘兒本不想過來的,可架不住眾姐妹的慫恿,還是跑過來了。
蕭湘兒在這個宮城里待了十年,曾經做夢都想出去,誰曾想到,出去轉了一圈兒又跑回來。
從皇后變成太后,然后變成太皇太后,到頭來又變成了未來皇帝的女人,感覺出去這趟就和白跑了一樣。
崔小婉站在蕭湘兒的身后,雙手抱著湘兒的胳膊,笑瞇瞇地旁觀。雖然崔小婉也是從這座皇城里跑出來的,卻沒蕭湘兒那么多想法,無論在什么地方,只要許不令在跟前就足夠了。
崔小婉的身后,是寧玉合和鐘離玖玖兩個死對頭,依舊是誰也不搭理誰,各看各的。
寧玉合江湖出身,如今不好意思當道士了,便跟著清夜一起潛心習武,年齡也不大,在陳思凝的刺激下,這兩年可謂突飛猛進。
鐘離玖玖的日子則要充實多了,技多不壓身什么都會,除了研究醫藥、養身駐顏,閑時還在家里弄了個‘動物園’,養著各種奇珍異獸。
六個大姐姐的遠處,五個小姑娘持著望遠鏡,站在一起興致勃勃地旁觀。
祝滿枝如今到了長安城,如愿以償重新回到了狼衛,成了緝偵司的名譽主官,辦的第一件事兒,就是把當年那個,她辭職的時候說‘還有這種好事’的主薄調去養馬了。
除此之外,祝滿枝還是祝六所開武館的名譽館主,大有一統黑白兩道的架勢。
陳思凝自不用說,本事武藝高強,又和滿枝聊得來,從北齊回來后,也跑去緝偵司混了個位置,私底下,還在大業坊的狀元街上投資了家螺螄粉樓,專門推廣南越地道美食,結果就是隔壁的店鋪敢怒不敢言。
寧清夜本就和滿枝是好姐妹,而且也想在劍道上拔高一籌,免得被陳思凝完全壓下去,整天都泡在祝六的武館里學習劍法。
鐘離楚楚武藝一向不高,但天賦還是有的,除開習武和學醫,還在魁壽街開了家舞蹈班,教豪門千金琴棋舞曲,也算是多才多藝。
松玉芙是小姑娘中唯一不會武藝的,愛好就是讀書和教書,在和蕭綺一起忙完打仗的事情后,回到長安,專門弄了個幼兒園,日子過得比在樓船上充實多了。
至于小夜鶯,因為是許不令的貼身丫鬟,行軍打仗都跟在許不令身邊,白天幫忙處理軍務,晚上幫忙排解寂寞,回到長安則當管家,今天倒是沒來。
太極殿前小雪紛飛,隨著宋氏皇旗取下,換上肅王旗幟,肅王許悠坐在金殿龍椅之上,兩個朝代的新老交替,也就此完成了。
長安城外,傳來了數聲炮響。
而千街百坊間的市井百姓、文人世子,也在此時,慶賀起一個大一統的盛世王朝,就此緩緩走來…
“肅王世子許不令,欺男霸女、逼良為妻的事兒,到這里就講完了…”
長安城坊市角樓附近,勾欄賭坊接連成片,潑皮閑漢圍在茶攤上,腳下放著火盆,聽著說書先生,講完了這個漫長的故事。
說書先生坐在茶攤上,杵著藤木拐杖,意猶未盡地說完后,拿起茶碗喝了口潤了潤嗓子,繼續道:
“接下來,爺給你們講個,一國太子,尋仙問道的故事,那太子可厲害了…”
“誒誒!”
坐在火盆旁的閑漢,正聽得興起,見說書先生準備換場子,有些不樂意了,意猶未盡地詢問:
“不對不對,你這沒講完啦。”
說書先生話語一頓,有些不滿地轉過頭來:
“什么沒講完?都講到這里了你還想聽啥?打仗啥的講了也沒意思,不如聽那混賬太子,欺師滅祖、四處強擄仙子的荒唐事兒…”
閑漢擺了擺手:“能坐這里的,誰想聽打仗,不都是念著上不得臺面那點事兒。”
“對啊對啊…”
“你方才好像漏了一個,那個小桃花呢?怎么講到最后沒影了?”
說書先生放下茶杯,露出笑容,轉眼看向街邊房舍,含笑道:
“小桃花呀,呵呵…”
大業坊,青石巷。
小雪如柳絮,灑在不知多少代人來回的青石地磚上。
發黃的酒幡子,在風雪中搖搖晃晃,勾人酒香,似是融入老酒肆的一磚一木里,未曾端杯,便讓人已經醉了。
頭發大半雪白的老掌柜,背駝了些許,但面容依舊精神,肩膀上搭著毛巾,在幾個大酒缸前兜兜轉轉,陪著鋪子里唯一的酒客嘮嗑:
“聽鐘聲,在交接了,公子不過去,就不怕你爹收拾你?”
身著白衣的俊美公子,坐在靠窗的酒桌旁,面前放著兩碟小菜,一壺老酒。
白衣公子眼神似醉非醉,手里拿著一枚玉佩,玉佩上刻著一朵小小的桃花。
聽聞老掌柜的言語,白衣公子收起玉佩,端起酒碗,喝了口辣喉嚨的斷玉燒:
“走個過場罷了,哪有喝酒有意思。”
老掌柜呵呵笑了聲,拿著一壺溫好的酒,在酒桌對面坐下,給自己倒上了一碗:
“人都想陪著嬌妻美妾,但腳下這路,不能不走,也逃不掉。”
許不令勾了勾嘴角,沒有言語。
他,只是剛剛從北齊回來,被媳婦們輪傻了而已,需要緩緩,這事兒不好開口。
老掌柜端起酒碗,和許不令碰了下,又說起近日的江湖事。
許不令一飲而盡,面帶微笑,安靜聆聽,時而也評價幾句。
酒未完,人未醉。
老掌柜滿是皺紋的眼角抬了抬,看向了酒肆外:
“這鷹不錯。”
許不令放下酒碗,回過頭看向圍欄外,卻見院墻對面,站著一只毛發雪白的海東青,正歪著頭望著他。
巷子里小雪紛飛,身著狐裘的高挑女子,也從巷口處緩步走來。
女子身材很高,可能與許不令眉毛齊平,杏眼朱唇,艷若桃李。烏黑長發編成兩條辮子,垂在背后,背后掛著長條布包,里面裝著兩截鐵槍。
許不令瞧見女子的面容和身段兒,稍稍愣了下,不過從那雙靈氣逼人的雙眸中,還是認出了來人是誰。
許不令站起身來,走到了酒肆外,看著迎面而來的女子,如釋重負:
“小桃花,這幾年你去哪兒了?我去北齊找你,到處沒找到。”
“去了海外。還有,我叫左邊。”
小桃花身段兒挺拔,鼓囊囊的衣襟,再也不似當年那個舔糖葫蘆的小丫頭,連聲音也變了。
不過沒變的是,她腰間依舊掛著個小荷包,荷包里放著個銀元寶。
小桃花在酒肆前停步,彼此距離十步,中間隔著風雪。
她從背上把長條布包取下,兩截鐵槍拼接在一起。
許不令瞧見這一幕,微微攤開手來:
“來找我報仇?”
小桃花拼好鐵槍,寒鐵槍鋒斜指地面,抬眼看向許不令:
“大哥哥對我有恩,我不會殺你。但師父對我恩重如山,仇不能不報。我們打一場,往日恩仇,一筆勾銷。”
許不令眼神無奈,看著已經很有御姐范兒的大丫頭,搖了搖頭:
“好久沒聽到這么狂的口氣了,你師父臨終前,和你說了什么?給你找了個神仙師父?”
小桃花擰轉槍鋒,眸子里不夾雜任何情緒,或者所以情緒都藏在心底,她平淡道:
“師父說,大哥哥也只是個凡人。師父和你較量過,知道你的上限,說我天資很好,最多兩年,就能趕上你。”
許不令上下掃了眼:
“你練了兩年,我也練了兩年,怎么趕?你師父,誤人子弟有一手。”
小桃花微微皺眉,但眼中的自信并未散去,槍鋒抬起,指向許不令:
“大哥哥只是自學成才,我師承戰神左哲先,大哥哥莫要輕敵才是。”
許不令見此,輕輕嘆了聲,轉而道:
“打完了之后做什么?跟我回家?”
小桃花眨了眨眼睛,沉默片刻后:
“打完再說。”
“好。”
轟隆——
話語落,兩道身影,在風雪中沖天而起。
酒肆外,發黃的酒幡子,隨著二人帶起的勁風獵獵作響。
白鷹落在酒肆的圍欄上,和年邁的老掌柜,一起抬頭看向天空。
趁著老掌柜走神兒的功夫,白鷹還偷偷在老掌柜的酒碗里,啄了一口。
“酒咋樣?”
“咕咕——”
“呵呵,夠烈就好…”
所謂江湖,其實就是一間平平無奇的小酒肆。
有人來,有人走。
有人重歸于好,有人反目成仇。
因酒相識,故事便從這里開始。
只要酒沒變,故事便永遠沒有結束的一天。
年年歲歲復年年,在酒肆里看到的,無非是一場接一場的輪回罷了。
許不令從天空落下,拿起桌上的酒碗,喝了半碗,又倒在了地上。
繼而伸出胳膊,接住從天而降的小桃花,扛著往青石小巷外走去。
清亮酒液融化雪面,滲入被江湖人,踩了不知多少年的青石路面。
這一碗酒。
敬江湖!
(全書完)